客观来说,慕汀夷推的那一下并不太重,即便并非因为突然出现的慕萦枫,考虑到谢孤衡不打招呼妄图一亲芳泽,距离也确实太近,慕汀夷这个动作,怎么算也都不能说过分。
可谢孤衡就是觉得委屈。
慕汀夷的手还轻按在他胸膛,未来得及收回,他已带着点火气抓住她细瘦雪白的腕,霸道地将她拽到自己怀中,偏就当着慕萦枫的面俯身狠狠吻住她。
怀里的慕汀夷蓦地瞪大眼,再没有初吻时的退让和迷离,用可谓气恼无比的力道挣脱,冷着脸甩了谢孤衡一巴掌,厉声道:“出去!”
谢孤衡非常了解她的脾性,因而早已做好惹怒她的心理准备——依旧红着眼眶,从善如流地装出委屈和卑微,佯装欲言又止的期间,看到慕汀夷眼中的动摇,较为满意地在心中给自己的表演打上满分,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房间。
垂暮的天又开始撒下零碎雪白的雪粒,稀疏地落在肩头。
落雪的院中,谢孤衡便这样与慕萦枫对视。
他的背影保持着颓丧,捂着被她打红的侧脸,因慕汀夷看不见,于是原形毕露的,像得到人人渴望但独属于他的奖励,光明正大对着慕萦枫挑了挑眉,俄而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那股子挑衅与自得,叫慕萦枫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
慕汀夷头疼地坐下,偏偏那双唇还记着谢孤衡那厮的味道,突突地跳,温热的触感也难以忘怀,叫她终于还是认命地舔了舔唇。
“你与他怎么回事?”慕萦枫进来就这样质问,全然没有平常的稳重与沉默寡言之相。
她正心烦意乱,懒得应付,随口说:“没怎么,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这种言论慕萦枫自然不可能接受。
他虽然也是个挺迟钝的人,可在感情方面比慕汀夷略胜一筹,早些年他便看出谢孤衡对慕汀夷的态度不一般。
第一次发觉,是慕汀夷去仙界虚尘书院修行期间的事了。
虚尘书院不属于仙界任何仙域或是势力,却因大罗金仙承祖道君坐镇,向来是各界各域敬畏的存在。书院也作为中立势力,调停各方矛盾,在整个三界都有极强的话语权。
而承祖道君一句指点,可能在一瞬间解开修行者停滞百年的修行瓶颈,突破境界。
以至于书院之中即便只有修行,不谈权势、不问名利,每年也都有数不清的大能甘愿放下一切,入书院闭关修行。
但仙界的仙族本就以仙躯出生,力量获得容易,能真正沉得下心来并且保持始终的少之又少。倒是那些从下界飞升上来的人族修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寻得大道,从不不动摇。
不过,身为女君的慕汀夷算是个特例。她当时已当上华泽女君多年,却为了精进修为,毅然选择隐姓埋名,想方设法通过书院的考核,潜修了一年。
不仅如此,慕汀夷天赋和悟性都不错,又颇为勤勉,于是破格被承祖道君收入门下。
道君指点迷津,令她成功冲破多年的瓶颈,跻身金仙之列,以一己之力守住华泽广袤疆土。
慕萦枫不知她在其中经历了什么,他暂代一年君位,无法离开仙宫。等那日去书院接慕汀夷时,她刚结束践行宴,宴会上与同门以及道君多喝了两杯仙酿,难得醉了。
扶她出来的是谢孤衡。
慕萦枫竟不知道,谢孤衡也进了书院,很快想:这妖族与慕汀夷的偶遇次数似乎太多了。
紧接着,他注意到谢孤衡看慕汀夷的眼神——这样恋恋不舍,即便极力克制着某种弥天欲望,可还是随时会吻她似的。
若慕萦枫自己的目光不刻意隐藏,也该是这样缠绵缱绻的。
不过慕萦枫当时并未将这个妖族皇子放在心上。
即便谢孤衡喜欢慕汀夷又如何?
首先,他们二人往后交集极少,根本无需在意。
其次,谢孤衡花名在外。即便是久居天枢阁的他,也对此人的风流有所耳闻。慕汀夷又是这样明艳美丽的人,谢孤衡花心多情,会被她吸引再正常不过。可谢孤衡这样的纨绔子弟,最会的就是突然的情动以及喜新厌旧。
待过些日子遇到其他美人,他自然就将慕汀夷忘了。
这样一想,更无需在意。
第三,如若谢孤衡对慕汀夷心怀不轨且一直持续,他就更不能说了。只要他不说,迟钝如慕汀夷,基本不会发现。
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发现。
可万万没想到,谢孤衡不仅没有将那一时兴起忘却,甚至付诸了行动,方才不过得了慕汀夷一个巴掌,便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那既然谢孤衡可以……他是不是也可以?
他与慕汀夷相处四百年,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世上绝不会有比他们更亲近的人了!
所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可下意识地,慕萦枫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臂,冰冷的灵械义体让他瞬间清醒。
是了,对慕汀夷而言,他是个罪人,是个残缺的人。
他没资格,也不完美。
所以他不可以。
慕汀夷实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落在那只近乎逼真的、动起来完全不输他人的手臂上,抿嘴一笑:“一直想同你说,那个晚上……”
“别说了……”慕萦枫声音带着恳求和颤抖。
但她还是继续了:“我知道,那个晚上是你帮我王府内支开所有的暗卫和下人,不然我根本跑不出去。那时你跟我都没有足够的力量,你赠我的银簪已保护了我很多。
“慕远寒我必须杀,但我没想抄家,更没想断你手臂。当时你动作太快了,我没能阻止。
她深吸一口气,像要搬卸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巨石,艰难却坚定地道,“堂哥,对不起,还有,真的谢谢你。”
慕萦枫静静地与她对视。
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是这世上从血缘和关系都与彼此最亲的人。
慕汀夷可以将后背完全交给慕萦枫,君位也能拱手相让,因为她知道若慕萦枫做这个仙君,也不会比她差。
慕萦枫却只是想静静地、永远地呆在天枢阁,待在这个离慕汀夷最近的地方,以静默而光明正大的方式陪她,用一生去赎罪。
过去的千百个日子,日常有时笑闹,但更多的是回避与沉默,太多的爱恨情仇横亘在他们之间,慕汀夷没想跨越,慕萦枫不敢跨越。幸而有葵小归从中调剂。
今日,是慕汀夷主动打破了这堵墙,推倒了腐烂多年的、碍眼的陈年废墟。
以为这是慕汀夷的默许,慕萦枫因而有了些勇气,轻声问:“那我……可以么?”
慕汀夷没有问什么可以,只是看着窗格外飘飘摇摇的风雪,雪片打在窗外的翠竹上,有碎玉轻响,静谧好听。
她的心也跟着静下来,看清了很多东西,徐徐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选择蛰伏隐忍,在某一天谋逆,最终没能当上女君,死在了很多年前,你也跟着我一起死了。堂哥,但是现在很多事情不一样了,我们不会有那样的下场,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慕萦枫最终说:“知道了。”
——
此番慕萦枫乃化身外身下凡,本体随时能召唤身外身回去,仙宫又有影傀守卫,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
应商时语所言,葵小归在晚间便醒了,既然慕萦枫在此,便由他照顾。
北域遭遇此等劫难,倒未一蹶不振。东门长夏原本就作为下一任盟主的人选,加之在兽潮中展现了非凡的领导能力,几乎所有修士都同意其立刻上位,于是她以盟主之职,带着大家有序地处理霍岩背叛联盟后的一堆烂摊子。
伤员众多,加之需要处理山庄与箬淮山遍地妖兽或人族尸首,以及零星乱窜的妖兽,后头可要一阵忙活。
不过,各大门派赶来支援的人手充足,人多力量大,慕汀夷到场时,山庄并非一片狼藉,反倒已整顿得差不多了。
在清点参战人员与对战功绩后,以东门长夏为首的北域仙盟在隔日一早公布了此次联赛的获奖名单,由于慕汀夷的加入,太行剑宗成了第一。
念及慕汀夷最后那首威力强悍的琵琶曲,以及箬淮山上,那至今还于冰雪中盛放如紫色云团的紫藤花坟冢,无人质疑这第一的归属。
太行剑宗众人自是高兴,慕汀夷则第一时间想看看羁绊值又涨了多少。
可想到需要去见谢孤衡,她当即犹豫起来。
那天打了他之后,他便不曾出现,也不知是否因此气恼了。但要她纡尊降贵先去讨好谢孤衡,又是不可能的。
那不如直接入那个奇异的空间?也是个办法。但再离开时,还是会挨着谢孤衡出现。
左右都绕不过见这人,真是烦恼。
再细想呢,慕汀夷扪心自问,真的只是因为那个耳光么?
若是换做其他人,莫说胆敢这样轻薄她,就是靠近寸许,都会被她抽筋拔骨!
可对方是谢孤衡,慕汀夷只觉得别扭。
并非不愿见他,只是她不太擅长思考这些,想到昨日被谢孤衡按着亲了多次,最后还被慕萦枫看见,她至今都会面红耳赤。
虽然气恼于谢孤衡的风流和越界,但她是个会自省的人,知道其中也有她的责任——若在初吻之际她便果断挥出那个巴掌,事情也不至于发展成这副模样。
确实是她不够坚定。
若有下一次,她一定会义无反顾推开那厮,绝不让他有可乘之机——即便对方是谢孤衡!
那些都是她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失误罢了,绝不会再发生。
这样想着,慕汀夷信心十足地回了自己厢房,刚推开门,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桌前,对方闻声抬眼,对视间,她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谢孤衡抿抿嘴,却率先收回了视线,没像平常笑眯眯地唤她君上,相反还一副颇为不悦的态度。
这是……同她闹别扭么?
想来也是。
谢孤衡多少也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感情的事上更没吃过亏,昨日被她甩了耳光,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但她也被吻了好么?她也有损失的!
慕汀夷在示弱和倔强之间纠结,考虑要不要先同他说话之际,商时语已和慕萦枫从屏风后出来,二人正低声商讨着什么。
她于是先问:“小归没事吧?”
“身体无碍了。”商时语皱着眉道,“但是她一直不说话,我尚以为是战后心中后怕恐惧所致,但慕公子说她长年都习惯厮杀可是真的?”
“确实如此。”慕汀夷道,“在我们那儿,没有比小归更强的战士了。”
“那就奇怪了。”商时语噘嘴,无奈地说,“我医术和经验有限,只能帮各位看看伤口,这些我也无能为力。”
“无妨,辛苦了。”慕萦枫拱手感谢,将商时语送出屋去。谢孤衡竟也跟着离开了,带着慕汀夷没见过的冷淡表情与她擦肩而过,原来这一趟只是与商时语一起来的。
慕汀夷一颗心灌铅似的跟着坠落,强作镇定地坐到榻边,握着葵小归的手给她拢头发,葵小归依旧沉默地盯着前方,不言不语。
这模样让慕汀夷想起最初捡到葵小归时,她失去了一切记忆,情感被自己封闭起来,宛若一架栩栩如生的漂亮人偶,只会动作和呼吸。
这么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让她一点点像个正常人,一朝却又被打回了原型。
慕汀夷心疼得不行,红着眼眶哽咽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下界帮我忙的。”
葵小归终于动了,看慕汀时,乌溜溜的眼里有了点焦距。慕汀夷大喜过望,连忙说:“我让萦枫带你回仙宫好不好?人间灵气稀薄,实在不利于你恢复。”
葵小归却罕见地摇头:“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去何处?散散心也是好的。我送你去。”慕汀夷连忙说。
这次,葵小归没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