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啦——
鲛人的长尾在扬起的水花间仓皇化作一抹银逃窜而去,刺客的刀光几乎是挨着鱼尾落地,浴桶连带水炸开,万俟芊沿着墙根靠鱼尾蛇形,企图趁乱跃出窗外!
可即便出去了又能如何?
没有鲛珠,她即便能走出这个院子,也会冻死在这冰天雪地的西域,遑论从这些人族刺客手下逃脱!
但求生的意识没能让她想更多,一个闪身,还真让她从刺客兵刃下闪避成功!尾巴滚上院内的黄土与硌人的砂石也无法顾及,万俟芊狼狈地往院外滑去。
倏然间,剑刃划破虚空的声音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回头,只见到两个黑衣刺客露出的无情双眼,以及杀气腾腾的剑锋,已逼近面门!
完了!!
轰——
气浪自简陋的小院猛烈推开,震动方圆一里的枯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什么?!”
势在必得的刺客全数愣在了原地,挡在万俟芊面前的,是一个浑身雪白的人——没有气息的人,手持灵剑,身披银甲,威武不屈,冷酷无情。
“你……你是何人?”万俟芊同样惊愕地打量这突然出手的陌生人,不具备思想的灵傀自然没有回答她,眨眼间,已化作残影,率先出招。
——
西吴王宫。
最后一声无助的犹如厉鬼般的惨叫后,谢孤衡以三根雪白孔雀羽翎刺穿邪灵黏腻恶心的身躯,将它催做万千虚无云烟,很快消散于葳蕤的紫藤花间。
慕汀夷则干净利落地将提前准备好的两颗丹药塞入滕傅邑口中,收了心枝,对仇数等人道:“带下去休息,过几天就能醒。”
“是!”
几个侍卫忙小心翼翼扶起气息奄奄的丞相,与程天玉一道送离。
一夜惊魂,西吴君臣陷入一场生死动荡后又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都是身心俱疲。
西吴王没来得及处理后续的烂摊子——不过原本也是无能处置的,于是随手丢给了唯一还能镇得住场子的曹振,自己唉声叹气地被太监扶着休息去了。
曹振目送国君离去,一堆的焦头烂额暂先搁置,先是对慕汀夷与谢孤衡表达感谢,并挽留二人,道是要设宴款待、赠送厚礼云云。
慕汀夷此次下凡的主事已了,但因为肉身还未恢复,因而无法靠自己回到仙界。其实在慕萦枫回去前,她已与之商量过,双双认为,取羽绫仙蚌重新孵化肉身最为稳妥,速度也最快。
羽绫仙蚌乃是上古神兽,常年沉眠于极寒地渊之中,即便是身为仙君的慕汀夷,也难以寻得一只。
幸而几百年前,她拜师于大罗金仙承祖道君,是道君亲收的弟子,这几乎灭绝的羽绫仙蚌,道君在虚尘书院恰巧养了一只。
慕萦枫已带慕汀夷的书信前往虚尘书院,只待道君回信,她便可回仙界,沉眠仙蚌之中,少则一月,多则数年,即可重塑肉身。
慕汀夷唯一担心的,便是她失去肉身、修为大打折扣这件事,一旦被有心之人知晓,届时各方的刺杀将源源不断。虽然逼她陨落是不至于,但她想全身而退,料想还是困难的。
啧,若是可以,提升羁绊值还是更为迅捷,只可惜……
慕汀夷摇摇头,逼迫自己不去设想那个可能性。
这样想来,在道君回信之前,慕汀夷确实需要一个修养之地。贸然回到仙界,更是危机四伏,倒不如先呆在人间。万一真有危险,有人间的天雷压制他们的修为,仙界那帮人也奈何不了她。
由此,她答应了曹振。
谢孤衡因允诺升级边防灵械的聘请,于是也没离开。
但她并不感兴趣此人下榻何处,兀自站在宫门外等下人牵马车来。
仇数昔日的将军府昨日已收拾妥当,只管入住。不过他担心万俟芊,便叫慕汀夷先回府休息,自己独自去棠阙接人。
虽然那邪物操纵滕傅邑的身躯,说出万俟芊必死无疑时,慕汀夷的镇定给了仇数一些自信,仇数告诉自己,这女人定留了后手,但一切的安慰,在亲眼见到万俟芊平安无事之前,都无法化作实质。
慕汀夷护驾有功,身份自然尊贵,仇数与车夫和随行的两个侍女一路吩咐,正走到了宫门前,要唤那个白衣女人,忽而一道挺拔的身影自晦暗处走出,冲他行了个西吴的礼。
仇数自己乃是武将出身,身量高而面容俊,皮肤呈健康的黝黑,瘦却健壮。
谢孤衡与他全然不同,因偏柔的过分俊美的相貌,加之脸上总带和气温吞的柔雅笑意,给人柔弱书生的印象。
直待他走近了,仇数才发现这人比自己还要高小半个头,宽肩窄腰的,肩背一点不比他瘦。
若是被那双狭长媚翘的狐狸眼直视,更会惊觉对方的高深莫测与深深压迫。
这新晋的副掌院,如他此前出其不意救下西吴王一般,乍一看是尊空有美貌的花瓶,实则是未出鞘的杀人利器啊!
仇数于是敬畏又添三分,因他的去而复返有些惊讶地问:“副掌院,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孤衡递上一块玉,仇数谨慎地接过,许是在手中捂久了,其上还带着温热。
此玉色泽纯净、泛莹莹微芒,是仇数不曾见过的品质,一看就价值连城,又听谢孤衡道:“劳烦将此物交给慕姑娘,她会需要的。”
仇数看看他,又瞅瞅就只隔十步距离的慕汀夷。谢孤衡背对着,不知她其实已往这儿看来了。
他于是不解道:“二位既然认识,副掌院也关心慕姑娘,为何不亲自给她?”
“此事与将军无关。”谢孤衡冷下脸来,丝毫没有嘱托人的自觉。
以至于仇数忍不住腹诽。
首先慕汀夷站那儿已经全部看了去,其次,他仇数也万不可能有能力拿出这等宝贝,届时要解释不还是得说是谢孤衡送的?
那么二人矛盾若是深,慕汀夷最后还不是一样拒绝?
这么看来,转交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这么简单的事谢孤衡难道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仇数直觉不能当这转手人,正想婉拒,慕汀夷已走过来,站得不远不近的,没看谢孤衡,径直对仇数道:“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谢孤衡自顾侧立,也好似没看见她,还拢了拢身上的黑色纹金的大氅。慕汀夷心头泛着酸意,袖中的手不由攥紧,赌气似地也撇开了脸。
仇数夹在这奇怪的氛围间简直要窒息而死,终于不顾是否会惹怒这两尊大佛,忙不迭地将那烫手的玉塞回谢孤衡手中:“慕姑娘,副掌院有事找你。我还得赶回去接芊芊,先行告辞了。”
也不管慕汀夷想说什么,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慕汀夷心下叹气,与谢孤衡在风雪中对峙了一会儿,有一瞬间觉得他们都是几百岁的人了,怎还这般幼稚。
罢了,是她说的拒绝,是她当的坏人,被甩点脸子也无可厚非。
她沉声道:“过来。”
谢孤衡动了动,脚步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这人冷着一张脸,完全难以想象前不久在宴会上,他也亲自躬身为她系面纱,又含笑望她,用蛊惑无比的低沉嗓音说她不乖的。
果然当时只是为了看她笑话。
臭男人。
慕汀夷越想越气,杏眼正带冒出怒气,忽而一阵温暖袭来,竟是谢孤衡解开衣襟系带,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披在了她肩头。
慕汀夷下意识要拒绝,谢孤衡面无表情道:“君上不必防备,在下不会对君上再有想法,只是礼数罢了。”
她并不畏寒,可在他沉静的面庞中真的看不出一丝眷恋时,一股寒意还是蹿上了指尖,直抵全身每个角落。
这一顿滞,谢孤衡已将厚实的外衣为她穿戴好,暖烘烘,还带着原主人身上的淡香,烘得慕汀夷舒服得眯眼,不禁缩了缩脖子,将脸往黑色毛领里埋一些。
他眯起眼,手在她耳畔流连片刻,最终只为她理了理缭乱在蓬松毛领上的长发,克制地垂回身侧,声音有点喑哑地解释:“仙玉我留着也是无用,便想托仇将军转交。毕竟,你我也相识一场,互助也是应当。”
只是相识一场。
互助是应当。
锦陇山庄舟台分别时,谢孤衡也是这样决然,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曾给她,若不是慕汀夷是当事人,哪里看得出他对自己有情?
分别之后呢?
近一个月不曾联系,分明拨一下琴弦便可召唤她,可始终没做。
不是恪守不渝,不是心有顾虑。
这一刻,慕汀夷终于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谢孤衡说的断了念想,不是玩笑。
破晓的晨风吹过慕汀夷的脸颊,刀割似的疼,血淋淋地伤。
在他心中,自己一定也与文双音差不离,即便真有喜欢,也能很快很容易变心。
但这也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不会有任何不满,甚至觉得庆幸!
她强打精神,摘下腰间乾坤袋的力度有些狠,递上去,撇过脸冷酷地道:“如今邪灵已灭,锁邪玉于我也没什么用了,你拿回去吧。”
谢孤衡没接,嗓音愈发嘶哑:“君上,这就要回华泽了?”
“与你无关!速速拿去!”
慕汀夷一副烦躁不已的模样,恨不能即刻与他断绝这仅剩的联系。
回想一路走来,自己倾尽一切可及之能,想获得她哪怕零星的青睐,可如今一看依旧是白费力气。
更可怕的是这一趟下凡,告了白,又被拒,一旦于此分道扬镳,依了谢孤衡对她的了解,往后但凡听到他的名讳,慕汀夷定不屑于再出现,这也意味着他们连宿敌都做不成了。
只是这么短一时间对她强装冷淡,已耗尽谢孤衡的心力,虚弱之际,他开始感到无尽的悔意。
或许当初在锦陇山庄,他不该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该再忍一忍,哪怕忍一辈子,至少能隔一阵子将她骗出来,或是借着两域交好的名义,偶尔进华泽仙宫见见她。
是啊,为什么不忍一忍呢?早知她铁石心肠,与他也是无缘无分,不可能会喜欢他的,为什么还要告白?
他颓然地接过乾坤袋,没发现慕汀夷偷瞟他时,带着些许犹豫和不舍。
二人垂头站了片刻,一时无话,却也没人先提着要离去,直到那畔一个侍女哆哆嗦嗦地上前,小心翼翼问:“慕姑娘,时辰不早了,外头也冷,先行回府吧。”
慕汀夷颔首,示意她去让车夫将马车牵来,又看了谢孤衡一眼。
雪大起来,飘飘洒洒,星星碎碎地落在他身上,几片打着卷掠过他的眼睫,浓密纤长的眼睫兜住几点雪粒。
他琥珀色的瞳仁在微明的天光照耀下像一块冻结的湖,乍一看,宝石似的清澈,细一看,深渊似的幽深,轻一碰,便蔓延万千裂缝,美丽,但脆弱易碎。
慕汀夷受不了这双眼的眼底涌动的情绪,凄冷无情又茫茫,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疼,心口像被冰锥不断且狠狠地钉,疼得她忍不住抽气。
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离去,不想谢孤衡忽而拉住她细腕,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不想知道我从何处得来这玉内的东西么?”
彼时,慕汀夷的大脑是空白的,盯着谢孤衡的唇,看它张张合合,注意力全在他们牵着的手上,好一阵子才在脑中转化成信息,迟钝地道:“这你已说过。”
“但我没说过,这东西是邪神身上斩下的吧。”
慕汀夷瞳孔骤然一缩,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你知道邪神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