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不语的她,平静地凝视着他,眼神与看旁的陌生人一样冷漠。
她没有如噩梦中那般对他说话,平静得更像真实的她。
珩槿反而更惧怕她现在的平静冷漠,他宁愿受到她的谴责怒骂。
他明白,按照璃绾的脾性,这意味着什么。
手中的神兵宝剑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剑尖准确对准她的心,直直飞去。
就在同一时间,月下仙人下在他身上的法术禁锢突然解开,他近乎没有思索分毫,就用尽全力瞬移到她跟前,施法操控神兵宝剑停了下来,剑尖与他身体相距不过一寸。
顿时,大殿中,议论声嘈杂。
她的冰魄也在这时架在了他脖颈间。
“珩槿帝君现在又是闹哪出?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事已至此,相比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再多辩解也虚无。绾绾,我会誓死护你离开,跟紧我。”
“离开?数万天兵天将和这满殿反贼,哪个不是盼着我死,会放我离开?而今局面,不正是你促成吗?我的鹤栖、我的忠义子民都死在了这里,我,绝不苟活。现在的我,打不过你,若你真心有愧,以命相抵吧。”
珩槿脖颈紧贴剑刃,转身与她面对面,将自己的神兵宝剑递到她跟前。
“成百上千的忠臣良将惨死在我剑下,我自该以死谢罪。”
璃绾立即接过他递来的神兵宝剑,架在他脖颈间,锋利的剑刃当即便让他见了红。
她眼中的杀意骗不了人。
再三隐忍悲愤,她恨得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将你们碎尸万段!以死谢罪只能让你心里好过,却不能偿还弥补我们丝毫。无能的我,连不顾一切杀了你都做不到,我竟可笑至极的觉得,你活着远比死了有用,觉得你征战的功绩实打实的庇佑了无数苍生众灵,今后,他们仍旧需要你,而顾忌取你性命。”
璃绾还未松手,神兵宝剑被翻涌的灵力包裹,一股强大的神力,催使得它脱离璃绾手中,翻滚着朝一旁空地砸落,一半剑身都歪斜着插入了地缝中。
大殿众生齐齐参拜天君。
转身看见面色铁青的天君,直面天君的威严,他心里畏惧得直犯怵,防备地将她护在身后。
“我竟未发觉多年来的悉心教养,将你养成了如今这个鬼样子,槿儿,你真是令我既欣慰,又失望。”
“今日罪孽种种,我早已违背了庇佑苍生众灵的初衷和身为天神的职责道义,不配再为神,还请天君即刻废了我的神位。”
“你想废了神位好卸下担子,心安理得地与她双宿双飞?休想。纵使我视你为亲子,百般恩宠,也断然不允许你与天界作对。你偏要自甘堕落,同魔女为伍,那就和她一起,死在这儿。若你杀了她,今日插曲,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仍旧是首功。”
珩槿和璃绾非常清楚,天君若不在此,珩槿奋力一搏,或许还能带她逃出生天。
眼下,才是真正毫无悬念的死局。
他卸下厚厚的战甲,跪对天君,郑重磕头,行了个大礼,“我选同她一起,死在这儿。”
璃绾挥动冰魄自戕,倒在王座上,用尽最后力气,对珩槿道:“跟你死在一起我都嫌膈应。”
说完,她就断了气。
如他噩梦的最后结局一样,璃绾死不瞑目,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怨恨之意。
措手不及的珩槿甚至不敢去触碰她的尸身,只因她断气前,语气极具嫌恶怨恨的说的那句话:跟你死在一起我都嫌膈应。
天君瞬移到他身后,徒手穿过他的胸膛,与他贴近,粉碎了他的神元。
濒死时,他听见天君在他耳边说:“会败于小小情爱者,不配做我的养子,叛徒。”
他的意识渐渐消弭,五感尽失。
记忆画卷显现的画面再次沉寂黑暗,远处亮起一颗拳头大的白点,散发的光芒缓缓增强扩大,彻底驱散黑暗。
画卷再次显现的是,身着大红喜服的珩槿睡在自己寝殿的榻上,猛然惊醒,弹坐起身。
垂眸瞧见系在胸膛前的红绸花团,再看他身上穿着的陌生喜服,珩槿更是摸不着头脑。
他不是…已被天君杀死了吗?
难道,是个梦中梦?
发生的一切都太真实了,眼下,珩槿也分不清自己现在究竟处于梦境还是现实。
珩槿意欲即刻召唤相繇前来问话,可天君却先一步推开了他寝殿的门。
紧闭殿门后,天君关切地坐到他榻边,为他整理着胸前稍微有些歪的红绸团花。
“委屈你了,槿儿。难为你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要顶上鳏夫的头衔。不过,你有此觉悟,本君甚至欣慰,区区姻缘情爱,本就不该成为绊脚石的存在。”
鳏夫?
他连跟谁成亲都不知道,竟就要顶上鳏夫的头衔了。
难不成这婚,结的是冥……婚?
纵使心有疑问,可他心中隐隐觉得很不该向天君求证解疑,他只好顺着天君的话,应付道:“不委屈。”
天君欣慰点头,施法凭空变出一把通体晶莹透亮的匕首交给珩槿。
匕首通体猩红,光泽犹如红宝石般耀眼夺目。同材质的刀鞘与匕首契合完美,不仔细看刀鞘的圆润侧边,一时还难以察觉有刀鞘的存在。
“这把匕首乃红鲸髓所制,浸泡过化尸骨毒,能一夜之间将她的尸首腐蚀殆尽。为保万无一失,届时,你就用这把匕首取她性命。”
珩槿接过沁凉的匕首,心中百般抗拒,揣测起这新娘的身份来。
化尸骨毒他只在古籍中见过,此毒罕见难得,制毒之法更是阴毒残忍,是唯一用豢养“活死人”提炼尸毒的制毒法,功成秘诀在于一种盛开在万年古墓中的尸花汁液。
此毒通过伤口融入血肉,从内而外开始腐蚀内脏血肉,其痛苦不亚于凡人的凌迟之刑。
具体的制毒之法早已失传,记载不过寥寥几笔。
虽不了解前因后果,但,何至于此,以借成亲来谋划来算计一个女子。
他多么希望,这也只是个噩梦。
“槿儿,你别多想,本君不是不相信你无法做到取其性命。只是,在本君心里,早已把你视为亲生子,这一刻,本君不止是天帝,更是个担忧自己孩儿的父君。你啊你,以自己神识立下生死状可不是闹着玩的,莽撞得气人,本君是真害怕啊……槿儿,你能明白吗?”
泪眼婆娑的天君在这一刻,倒真是像个慈父。
同样一直将天君视为亲父敬仰的珩槿,听了这句话,心里并无被关切后的感动,只觉得,怎么听怎么觉得虚假。
这样大不韪的想法在心中浮现,珩槿自己都有些震惊不解。
用神识立下生死状,若未做到,可是会面临神识殒灭、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既是自己立下的生死状……
新娘……应该不会是她吧……
“槿儿?”
被天君呼唤从神游中拉回的珩槿,应声回应:“槿儿明白天君的良苦用心,我亦是将您视为再生父母。”
“好孩子。等你完成任务归来,本君就正式对四海八荒宣告,认你为本君唯一的亲子。”
天君抱了抱他,像安抚幼时的他那般,轻抚着他的后背。
结束短暂的拥抱后,天君又问:“是昨夜未休息得好?还是……从我入门起,我就看你有些心神不宁。”
“昨晚做了个长长的噩梦,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所以,有些心神不宁。天君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必定完成任务。”
“好,诸神众仙都在等着本君,父君就先走了。我相信我的槿儿不会夫君父望的,对吗?”
“嗯,恭送天君。”
起身要走的天君笑盈盈地问他道:“槿儿怎么还叫天君?是不想做父君的子嗣吗?”
珩槿听得懂,天君这话,并非真的在询问想不想做他的子嗣,是带有警告试探的意味,在问他在有没有动摇杀自己新娘的决心。
他不想……
不想以这种方式去伤害一个女子,纵使她有天大的过错,也不该借姻缘去谋害她。
可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他,只能先顺水推舟,装作听不懂,表面顺从地回答了天君字面意思的答案。
“想的,槿儿恭送父君。”
天君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好孩子。”
天君离去没多久,就到了迎亲吉时。
在此期间,他一直都未见到相繇,也无法召唤他前来相问。
对于此次成亲的相关记忆,他是一点没有,又是如同两次噩梦那般……
令人,恐惧不安。
眼下这个节骨眼,他可不能泄露他记忆缺失的事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更不可能去问相繇以外的人,他只信相繇。
珩槿乘上缀挂满红绸星光的婚辇,百年红凤盘旋飞舞于婚辇周围,悦耳仙乐奏鸣,长长的婚队,一眼望不到末端,甚是热闹。
婚辇并未驶入魔界,而是到了他出生之地——栖梧山。
自双亲族人全数牺牲后,再无外族入居栖梧山,他连根据迎亲地猜测新娘身份的根据都没了,更别说借机推算出谋杀她的原由。
将新娘迎上婚辇回天界的路上,他一直都在用余光悄悄观察她。
奈何她一言不发,偏偏红盖头又将她的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次次有风吹拂,撩起她盖头一角,珩槿的视线都会紧张跟随,却次次未能得偿所愿。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冒犯的施法透过红盖头去看她的面容。
他试图感知新娘的气息术法来判断她来自何界,然则,她带了紫鸹兰。
紫鸹兰花型酷似燕尾鸟,常以“双鸟并枝蒂”的形态盛开,渐渐的,就有生灵将它采来能给眷侣、挚友的花,希望同它一样,彼此能永远相伴共生。
它生长在花界部分仙山的悬崖峭壁,越是常伴浓雾的湿滑石缝,它越是喜欢。
当天边升起第一缕晨曦,整株紫鸹兰,连同花枝根系都会变得透明,直至落日,才会极其缓慢的变回原有的紫色。
正因如此,寻其不易,很多生灵都对它不甚了解,选择用更易得的象征之物相赠。
也更加不知道,它最大的作用其实是佩戴此花在身,可掩盖自身气息。
她微微抬手,葱白般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地面,珩槿视线随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见眼前隐匿角落漂浮着一行法术显现的字:
帝君,不可偷看。
被“抓包”的珩槿有些尴尬,抱歉二字下意识脱口而出,歉意虽诚恳,可也显得生疏。
她听完,微微偏了头看了下他,很快又将头偏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隔着红盖头,他完全不知她的反应。
“你怎么不说话?”
新娘开口道:“因为刚才那句话,只想传给帝君知晓,不想让旁人听了去。”
熟悉的声音令他顿时心慌如麻,浑身犹如掉进寒冷冰窖一般凉,就连呼吸都变得缓慢沉重。
难怪,天界的计谋是要他娶了她,再杀害。
婚辇正好在她话音刚落时停下,高位之上,天君正襟危坐,有些严肃,喜怒不形于色,容易让看客的遐想猜疑更偏向……或许天君并不喜“养子”的这门亲事。
珩槿粗略打量了一遍在场宴客,乃至送嫁随从,都并无一位来自魔界,就连璃绾的亲弟弟鹤栖与冥王茶溯洵,也从头到尾都未出现过。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再顾忌掐算天机会遭受天谴,当即将手缩在宽大的喜袍衣袖中掐算。
掐算得知:
是他一步步引诱她的心,让她对他产生了爱慕。
竟也是他,同天界与诸多同僚共同,商议出的这个计谋,并为了打消诸神众仙对他的不信任和顾虑,他竟斩钉截铁的以神识立下生死状,以证他会杀死她的坚定决心。
而之所以选择同她成亲再杀害她,也是商议过程中参考了凡间人生百态。
女子,自古易被姻缘亲事套牢。而轻而易举毁掉一个女子,乃至“吃绝户”的最好手段,亦是姻缘。一旦冠上夫妻之名,仿佛,禽兽行为的下场,就可以变成最多不过轻拿轻放的“处罚”,甚至仅仅面临“唏嘘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