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天南海北的侃大山,什么都聊了点儿——”我含含糊糊地回复。我尚且无法证实许朝所言,许星河直呼他名讳,显然是对他心生不满。
许星河往窗边挪,扭头看窗外,用肢体语言表示他拒绝交流。
罢了,许星河不问,我正好不用应对这难题。
可是他现在怎么老是莫名其妙的生气?
我戴上一边耳机,递了另一边的到许星河面前。许星河纹丝不动,我干脆将耳机自顾自塞入许星河的耳中。许星河抱着双臂的双手摊开,后脑勺枕在椅背上,闭上眼。
手机音乐里播放着英文歌——
“……Well you talk like yourself
No, I hear someone else though
Now you're making me nervous……”
许星河睁开眼,对上我的视线。
我朝许星河做了个鬼脸,许星河唇微微翘起,伸手盖住我的脸,将我探到他面前的脑袋给推回去。我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这次他没有推开,拉住我的手,和我十指交握。
景区深处迎湖傍花园的位置是许家的府邸,大门由藤类植物覆盖,隐蔽到不开启便难以察觉。
大门打开,由树木花草和石景隔开的江南建筑裙林立。十余位统一着中式制服的男女站在大门两侧,一派恭敬模样。
车在门口停下,一个保安模样的高高大大的年轻男人为我们拉开门。
众人恭敬地喊许星河大少爷,喊我少奶奶。一位漂亮的姐姐要帮我拿包,被我拒绝了,她便微微躬着身子往后退。
一面因为这类似古代的称谓有点儿想笑,一面又被众人肃穆恭敬的态度弄得有点紧张,真是令人难熬。
所幸这难熬只是一瞬,众人很快散开。许星河牵过我的手,随着管家往里去。管家同我们介绍这里是许星河爷爷在世时修建的,许星河的爷爷与当地政府合作开发了这个风景区,为自家留了块地作住所。
许星河父亲在世时也修缮过,可惜因为他膝盖受不了江南这边的潮湿,便没怎么住,如今许朝倒是常来。
管家长叹:“四十出头就过世了,积劳成疾,真是天妒英才。”
许星河面色毫无波澜,管家岔开话题,说别看有这么多栋房屋,实际上往常只有许朝和他爱人住一住。
我忍不住问:“婶婶今天在吗?”
话音刚落,许星河突然扭头,古怪的看了眼我,双唇紧抿。管家也古怪的咳嗽一声:“不在,二爷的爱人去了意大利看秀。”
管家将我们引到餐厅,不多时几道摆盘精良的菜便呈上来。管家立在一旁,有个小姐姐为我们布菜。不一会儿厨师也来了,询问我们对口味的感受,并殷勤地递上电子菜单。
一顿看似简单的午餐,整整三个大活人站在我们身边,虽然我看的出来,他们已尽量和我们保持距离,不和我们对视,但我还是感到了被人监督的不适。我的胃被无所适从的情绪占满,吃了几口就饱了。
许星河见我放下筷子,直言不讳:“你们出去吧,我们吃完再来。”
管家忙不迭将其他两人引开,同我们告退。
一时间,餐厅只剩我们两。
我踌躇:“会不会话说的太直白了?”
许星河淡然为我添菜:“既然来吃饭,就要吃的合我们的心意,而不是合那个特意向我展示许家现在有多风光的人的心意。”
我咕噜:“你叔叔大概不是有意的,他人都不在这儿。这些人肯定一直是这样服务的,你又是许家的……”
瞧着许星河不太好的脸色,我把话咽下去,拉开椅子坐到许星河身旁,替他添汤:“别光顾着生气了,好好吃饭。”
许星河反赠我以现炒的时蔬,低头喝汤。
无外人在旁,我的胃口好了很多,也有心情打量这个餐厅的环境。室内主要由黄花梨木装潢,绿植点缀。许星河落座的主位后的白墙上挂着一幅竹石画,和窗外的翠竹交相辉映,这幅画是郑板桥大师的作品。
许星河出声:“这是老爷子收藏的。”
我惊诧:“这是真迹?”
许星河点头:“真迹。”
我愣住:“你爷爷不是破产入狱了吗?”
许星河将我扭头看画的脑袋重新掰正:“是公司破产,又不是家里破产。公司的资产是被那些亲戚瓜分了,我生物学父亲家产一分都没给就把他们赶走了。没有家产,他哪有钱东山再起?”
“这样啊,那你……生物学父亲还有点能耐。”我撇了眼许星河:“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许董事长对你也提过?”
许星河面色平平:“第一次高考结束那年的暑假,我来这里住了一段时间。过去的事许董事长那时对我提过,大概和你从他口中听到的故事没什么两样。在那段时间,那帮亲戚也找到过我,所吐露的过去和许董事长所说的有很大出入。”
我一只手撑着头:“你信那些瓜分了公司资产的亲戚?”
许星河冷哼一声:“我谁都不信,我只信自己。”
我嘟囔:“那你自己信什么呢?”
许星河深深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直到我不自在地低下头,这才语气很无奈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
我琢磨着许星河的这些话,感到茫然。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说的高深莫测,让人难以理解。
许星河突然敲了下我的脑袋:“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许董事长的话不能全信,听听就好。许家人都是些狐狸,狡诈的很。”
我捂着脑袋:“哦哦我知道了,你的话也不能信,你也是狐狸。”
许星河不置可否,为我倒热茶。
饭毕,管家带着我们到宅院的凉亭观景。凉亭位于许宅一隅,是整个许宅的最高点,往下俯瞰可以看到许宅和旁边的会所全貌。
管家告诉我们,傍晚许星河要参加的酒会就在和许宅一墙之隔的半开放式会所,这个会所是许朝夫妇平日里用来接待外务的。
许家在杭城与当地政府联系紧密,许朝是杭城民商协会会长,故而很多时候重要的政商会议在这里举办。
会所和许宅属于同类的颇有江南水墨风格的建筑,只用一堵并不明显的绿墙隔开,远远看去像是一体。
管家解释会所和现今的许宅确实是一体,被划出成会所的部分原本是老亲戚们住的,老亲戚在许星河父亲掌管许家的时代已搬离。虽然建筑外面看上去一样,但室内和许宅已经大不一样,许朝的爱人热爱时髦,里面改造的已经很摩登了。
凉亭稍作停留,管家带我们下楼去房间休息。她将我们带到一个房间,递给我们两套睡衣便离开。
我关上门,忍不住问许星河:“我一提到许董事长的太太,你们干嘛那样?”
“哪样?”许星河拿出我给他购买的新领带,拆开来,套在脖子上。
我走到许星河面前,为他系领带,模仿他和那个老管家,做出瞳孔放大,嘴唇紧绷的古怪神态:“莫名其妙抵触你婶婶的表情。”
“喊婶婶有点怪。”许星河回答我:“那是个大男人。”
“啊?!你叔叔是Gay?”我错愕不已。
“曾经不是。”许星河掰我骤然收紧领带的手指,无语道:“你想谋杀亲夫啊?”
“他被你婶婶掰弯了?难怪他说他们夫妻不会有子女。”
“别叫婶婶……算了,你爱叫他什么叫什么。”
许星河将窗帘拉开半边,一只手抄在西服裤兜里,微微仰头,看着我。
我不解:“怎么了?”
许星河不说话,来到床前,绷着一张冷漠脸脱掉西服,解开领带。我反应过来,笑容满面地夸赞:“好看好看,领带很配我家老公,我老公真帅。”
许星河拿起搁在床尾斗柜上的睡衣,又拧着眉放下,直接躺到床上。
我也拿起睡衣,是棉麻质地的浅白色睡衣,领口甚至绣有我们的名字,看得出来制衣精良,且是专门为我们定制。
可惜的是熏香明显,许星河素来不爱脂粉气,每每我喷上香水,他都要皱起眉头。我便也没换上睡衣,合衣躺下。
许星河侧身打量我:“裙子新买的?”
我问:“好看吗?花了你五万大洋噢,心疼吗?”
许星河说:“看起来很冷。”
我无语:“我不冷。”
我忍不住问:“婶婶帅吗?有没有照片?”
许星河又浮现古怪表情,我忍俊不禁:“许星河,你出生于二十世纪,为什么和那个老管家一样古板?你没听说过,恐同即深柜。你和陈非池同居那么久,不会你未来……”
许星河将毯子往上拉,盖住我的眼睛,让我不得不闭嘴。
我扯下薄毯,身旁的许星河已拿凌乱的后脑勺对着我。
我正要探头,便听见许星河说:“那男人长得不阴不阳的,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看上的。我怀疑他受了他哥哥过世的心理创伤,恰好那男人乘虚而入……”
我听得好笑,脑袋枕在许星河肩上:“你还挺关心你叔叔的嘛。”
许星河狡辩:“谁关心他了,我是怕他真有精神病,波及到我。”
我安慰许星河:“同.性.恋可不是精神病,你自个儿在同性恋合法的美国待了那么些年,不该对这个群体有偏见。再说了,你叔叔好歹是上面那个。”
许星河今天第二次推开我的脑袋,并且用了比第一次还大的力道。
他说:“我困了。”不知是不是装模做样,还打了个哈欠。
我终究是忍下八卦之心,重新躺回去,闭上眼。
醒来时,能让我问八卦的许星河已经不在床侧。他给我发了消息,说自己有事要和人谈,已经去了隔壁的会所。我可以稍后去酒会现场找他,会有人带我过去。
原本已被许星河推脱的酒会因为许朝的突然介入,不得不成为出行计划的一部分,我和许星河的杭城半日游变成了许星河的商务行。不过这样也不错,这让我能够窥见许星河的事业一角,我想更了解他,也想宣示主权。
可我华美的礼服经过一个午睡竟然皱皱巴巴,哪儿能穿着入场。我无奈求助于许家的人,请他们帮我熨烫的平整。
“不用这么麻烦,重新选一件就是了,还可以再给您做一下妆造。”许家的置装管家——一个漂亮温柔的小姐姐这么安慰着,将我由许宅的曲径通幽处带进了会所主楼顶层的置装间。
很多年之后,我已适应面对奢华,但还是会时不时想起这个带给我巨大心理冲击的偌大的置装间内发生的一切。
我就像富饶国家的公主,十余人为我一个人服务。奢侈品不再需要排队进入奢侈品店购买,也无需看Sale眼色,更没有闻言中的高奢配货。
数不清的奢侈品牌服饰包包像流水线一样挪到我面前,甚至有和我形体相仿的女人穿戴给我看,问我的建议;琳琅满目的首饰递到我面前,供我挑选;同时有人帮我做头发,有人帮我做美甲,还有人投喂我甜点和饮品。
我起先听着人们争先恐后的恭维,飘飘欲仙地享受着常人难以想象出来的奢靡,待最终妆造完毕,却感受到不能脚踏实地的强烈恐慌——我得到的这一切不是许星河自己创造的,且会成许星河欠许家的人情债。
见我并不愉悦,很多人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置装管家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对着穿衣镜前漂亮到像大明星的自己挣扎了会儿,最终保留了身上这件飘渺的高订黄纱裙,将颈间、耳上和手腕的贵重首饰取下,对置装管家说:“这样就可以了。”
许星河和我打电话,说会所一楼的旋转楼梯后面有个通道,可以通往私人会客室,我可以去那里稍作休息,等他过来。
我自旋转楼梯下楼,因为过于贵重的裙子和楼下陆续涌入的正装男女而拘谨,我放慢脚步,努力让肩部平展,保持自己的优雅。
只剩三两步台阶,胜利在望。
会所大门外灯光陡然亮起,被照亮的夜空下,草坪上巨型喷泉喷.薄而出,水光交织着灯光迸发着炫目,令我晃神。
触不及防,我脚下一绊。
糟糕!
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上前,稳稳地扶住了我,及时避免了我的出糗。
我仰头道谢,待看清来人,下意识后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