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再也没有挽留的声音传来，沈怀慈就这么一步步地走下了清奚峰这数百级台阶，心情谈不上沉重，也不算轻快。他突然想到了叶乔离开那天，他站在峰顶上，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彻底消失，又仿佛回到了两百年前，自己变成了风慈，踏着这一条下山的路，走向莫测的未来。

或许如他送别叶乔一样，那时候的陵光，也在山顶默默看着风慈离开。

月饼已经不害怕下台阶了，它就这么跟在他脚边，安安静静的，沈怀慈也没阻止它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他俩就这么走着，像是很久以前月饼被刚捡回来的时候，也总是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即将正式踏出浩气门的大门，沈怀慈停下了脚步，低下头说：“好了，回去吧。”

他往前迈一步，月饼也跟着走了一步。

“不行，回去。”这次声音严肃了些，但刚一往前，月饼也跟着移动。

“嗯？”沈怀慈彻底沉下脸，月饼一双湿漉漉的眼珠看着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就这么严肃的看着它，往后退，月饼站在门口朝他疯狂摇尾巴，见他转身，它开始狂吠，脚步不安地乱踏着，但终究没再跟上来。

等到彻底离开浩气门，烛龙从他袖子里钻出来，盘踞在他肩膀上，它一双眼望着身后的青山眨啊眨，一句话也没说。

沈怀慈停下步伐，昭明在掌心亮起，声音冷厉：“出来！”

一旁的树林里闪出一袭华丽的白衣，玉冠下的发带轻轻飘动，沈怀慈看清来人，皱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接着！”慕广白将一个竹筒丢了过来。

还不等他询问，慕广白直接了当说：“长青神殿的地图。”

“……”沈怀慈急忙打开一看，怔然道：“为什么帮我？”

“不怕我用假图来诓你？”慕广白挑眉。

沈怀慈将地图仔细收好，淡淡道：“于我而言，假图与没有地图，都是一样的。”

“还真是不怕死，”慕广白侧过脸：“神殿已经向各派公布了对魔尊的处置决定，云浮天居第一个收到消息——”

“将魔尊永锁于神殿后山洗罪池中，悔思己过，其痛改前非前不得出。”

“洗罪池！！！”烛龙忽地抬起头咆哮道：“王八蛋王八蛋！巫司岐居然一点旧情不念！”

“那是什么地方？”沈怀慈忙问。

“洗罪池里面的洗心藤是以历代神尊的心头血培养，评断功过，赏善罚恶，绝不容情，常被天界用来处罚犯了大错的神族。神族犯错可不似你们人族那般可以轻易饶过，一点小错就可能是天雷之刑，鞭笞神魂，能用上洗罪池的，只能是罪大恶极徒。”

他脸色有些苍白：“呆在那里，会怎样？”

“……会疯。”

“……”刹那间如遭雷击，沈怀慈回过神来就要离开，谁知慕广白再度拦住了他，“且慢！”

“还有什么事！”

慕广白却无视了他的怒气，慢悠悠道：“沈羲，你已踏入地仙境界，有仙尊之名了。”

沈怀慈瞪大了眼：“……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慕广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在确认他对于仙尊这两个字真的半点都不关心后，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沈怀慈耐心耗尽：“谢你的地图，告辞！”

“……落月节那日，神殿殿门大开。殿主饲养的青鸟眼神敏锐，能看穿术法伪装，你若要闯，记得带上鹊虚香让它中毒。”说完，慕广白转身消失。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原记着那日在洞中搭救之恩，想来劝一劝你……也是，当年问心台上一百三十七道真雷鞭都没能逼你低头，一句前路危险又怎么可能吓退你这犟种......沈羲，山高路远，各自珍重吧。”

越往北，起伏的山地开始被广袤的林原所取代，零星的村落散布在深山中，沈怀慈坐在烛龙身上只能看见地面稀薄的炊烟，烛龙日行千里，短短几日无尽城的轮廓已经在远处显现。无尽城是极北第一大城，它后靠高山，城前是宽阔的河道，但由于神殿信奉隐世避居的宗旨，无尽城不常与外界交流，河中贸易的船只也不多。城中划分内外两块区域，内城为长青神殿的所在，外面一圈则是城中居民的住处，居民们多为神殿信徒，城中香火不绝，即便位于高空，也能看见有如云雾一般的烟气飘起。

也正是因为极少与外界交流的缘故，来这里的外人很少，沈怀慈在城外落地后就立马换上了当地人的常穿的墨绿长袍，收敛气息，带上一个银色面具入城。

无尽城东南西北不设大门，凡天下人尽可来之，入城之后，戴面具与不戴面具的，男女老少、尽皆有之。外城道路两侧张灯结彩，户户人家窗前门前都挂着缠着红绳的金乌枝与月桂木，沈怀慈来的刚好，马上就是无尽城十年一次的落月节。

落月节那天，神殿大门会向城中百姓开放，若有所求，有所问的，尽可向殿中叩请，殿主会高居摘星阁上聆听阁下所有百姓的声音，并抽取十人予以应答，而那一天就是沈怀慈能进入神殿的最好机会。

城中客栈不多，又恰逢落月节，沈怀慈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没有多余空房，不知多少次被拒绝后，他都做好了露宿街头的准备，谁知旁边传来一声娇柔的话语：“若这位公子不嫌弃的话，我这儿恰好有一间房。”

他转过身，说话的是坐在大堂窗户旁的女子，她全身一袭素白，头发松松挽起，耳边坠着的银铃铛随着姿势轻响，下半张脸被白纱挡住。

见沈怀慈疑惑的眼神，这名女子从桌边走来，窗外的阳光一瞬间穿透，白裙下修长笔直的双腿若隐若现。这大堂内不乏男子，但她一站起来，不知为何竟无一人敢直视她，纷纷低头侧目，就连方才对沈怀慈冷淡至极的掌柜见她靠近也扯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她站在沈怀慈面前柔声道：“公子来得晚了些，现下这无尽城的客栈只怕都已经住满了人，我在这儿另有住处，若公子想的话，可以住我之前定的那间房。”

黑色的瞳仁中，波光徐徐荡开，宛如春水脉脉。

这种眼神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经历，顿生烦躁，但看这周围人的反应，只怕此人在无尽城地位不低，烛龙突然传音道：“这女人是神殿中人，答应她。”

沈怀慈拱手道：“既如此，那多谢了，我愿按双倍将房费付给姑娘。”

“公子如此大方，小女子便笑纳了。”她看了一眼掌柜，后者立马从柜台拿出上房的钥匙，女子又道：“不知公子来此，是找人，还是求神？”

“求神。”

“噢？”女子眼波流转，露出一丝微妙的意味，“公子修为不低，竟也有想求神的难题？”

沈怀慈心猛然一跳，他入城后有意掩饰了容貌和修为，毕竟入神境就那么几个，神殿一推算就知道他来了。

但这女人如果认出了他就该暗地通知神殿，何以出言搭讪？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有什么难题都能靠修为解决呢？”

“今日有缘在这儿与公子一遇，顿觉有缘，公子之难不知是否方便吐露？我与长青神殿有几分交情，或可——”

白皙指尖拿过钥匙，轻轻擦过他手背，女子语气暧昧道：“相助。”

“忍住忍住忍住！！臭丫头都为了你掏心掏肺了你出卖点色相算什么，拉她上楼探探她！”烛龙暗地道。

沈怀慈努力放平眉心，在眼中挤出一丝笑意，“那应该请姑娘喝一杯茶，”他侧过身道：“请。”

“司乐——”掌柜见此场景刚要出声，下一秒就被女子冷寒如冰的目光吓住，她转过身瞬间换上一副笑靥如花，朝沈怀慈招了招手，“我替公子带路。”

两人并肩而行，踏入房后沈怀慈被这房间内的装饰略一震，房间宽敞明亮，松岚山雨屏风后是披挂着纱幔的乌木床，香雾袅袅，玉瓶斜插两只海棠，淡雅清丽。

旁边的窗户恰好正对内城的长青神殿，那日光之下那层层累砌的白玉长阶环绕而上，梦幻如直欲登天。

女子见他眸色沉凝，“公子，不喜欢这房间么？”

“非也，实乃这房间太好，让我有些惊讶，”他转身又是一礼：“多谢姑娘割爱。”

“不必客气。”她捋起鬓边垂落的碎发，恰好此时清风微动，吹开面纱，轻柔妩媚的侧脸转瞬即逝，见对方眼神平静，她有些恼，道：“公子旅途劳顿，我先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欲走，谁知沈怀慈竟也没拦，她恨恨一跺脚，只能走了。

等她彻底离开，沈怀慈一掌关上门，松了口气。烛龙从他袖子里爬出来骂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让她走了？还有话没问呢！连个女人都留不住啊！”

“太急反而让她生疑。”沈怀慈坦然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反正她会再来找我的。”

“你怎么知道？”烛龙游到杯子边，开始像狗一样的舔水。

“……”他有些烦躁，“你看后面！”

烛龙游到了屏风后，下一瞬他的笑声响起，吓得沈怀慈立马设了个结界：“哈哈哈哈哈好大一张床！老夫懂了，懂了！这女人原来是来——”

“住口！”沈怀慈一脸嫌恶地用松子糖封住他的嘴，他恶心的用茶水倒在手背上将刚才被碰的地方洗了一遍，“知道就行了，不许说出来！”

眼见他手背都红了一大片，显然对这种事情极其反感，烛龙打趣道：“原以为你不懂这种风月之事，谁知你还挺聪明。”

“谁被人当做餐盘里的肉盯上都会很快反应过来吧！”上挑的凤眼中满是杀气，烛龙眨眼：“若她对你使阴招——”

“杀了她！”

烛龙笑得促狭：“若换个人呢？”

沈怀慈忽然意识它指的是谁，红云蜜的滋味莫名在舌尖浮现，他脸色一会青一会红，“你……”

烛龙哈哈大笑起来，把身子扭成了个麻花，灵活躲开了沈怀慈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