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丰碑上的名字仍在不停滚动，随即一身黑色笔挺西装的贝钧言女士健步上台。
只见她微微倾身，唇齿靠近立麦话筒，面色由为凝重。
“今天，太空城群组修缮任务已全面完成，我们的移民将要重新向开普勒星球启航……在英烈的注目下，将由我代替将军颁布任命调整。”贝钧言的话让徐迢很是诧异。
领航者太空城的节奏快得让人窒息，这里的人连悲伤的时间都被无情剥夺。
贝钧言打开手中的文件，标准的播音腔诵读岗位与姓名。
起初徐迢并没有多留心。
直到——
“领航者太空城通讯技术研究所所长——阿波罗·柯利亚，副所长——徐迢。”
难以置信！
徐迢听到自己名字时猛一下抬起头，与此同时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他。
那些目光复杂至极：有由衷的恭喜，也有耐人寻味的质疑，甚至有些许嫉妒的意味。
“我怎么……”徐迢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步从养鸡场跨进领航者太空城就罢了，现在还直接半路杀进核心领导层，这样的经历实在是魔幻。
徐迢被震惊得呆滞在了原地，台上再说着什么，他好像也听不到了。
直到最后，贝钧言的声音郑重有力：“若有异议，请在会后向将军直接提出。”
场下骤然一片寂静。
“现在请所有调职人员上台接受任命状。”贝钧言继续道。
徐迢表面冷静，实际上已经呆滞在原地，他不需要左右扫视，就已经感觉到无数攻击意味的目光再次向他聚焦而来。
而数秒的精神缓冲过后，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传进他的耳朵里。
“李所长牺牲了，研究所居然要交到这样的人手里，未来堪忧啊……”
“他有什么成就？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新的成果。”
“关系户吧？自从他来太空城，受了将军多少提携。”
……
徐迢悄悄握紧了拳头，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自怨自艾，深藏心底的倔强反倒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
“别听他们的，你值得伊斯的重视。”林楚决微微侧过身子，在徐迢耳边低语。
“我知道。”徐迢眼神坚毅，平静地哼出声来。
如今闪躲就在质疑声中不战而败，直接拒绝任命更是在当众打伊斯将军的脸。
想到这里，他便按下轮椅的控制按钮，毅然决然地向台前去。
林楚决下意识地想跟着徐迢走，可是徐迢微微转头，漂亮的眼睛闪过唯独林楚决能注意到的暗语。
他不需要任何加持，也能堂堂正正去到台上。
林楚决骤然怔神，而后释然地停在原地。
徐迢想做什么，都随他去罢。
人们匆匆上台，意气风发的人群里没人把徐迢当成弱势的残疾朋友。他的轮椅没被任何人搭手，就这么独自挺直腰板站上高台中心。
在一众身材高大、工装与军装加身的调任者之中，徐迢的身影显得格外娇小，看起来似乎没任何攻击性气场。
可正是这样的时刻——
徐迢身后高耸的钟碑投影流逝的时间，他坐在时间之前，表情从容地俯视台底的一切。
他那张脸天生有些不谙世事的纯净感，此刻在史诗绝唱一般的丰碑数字时钟下，倒像是降临人间的天神。
站上台的调任者依次接受任命，接着在墓碑与时间之前郑重地发言。
当文件与话筒同时递到徐迢面前，他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自己将艰苦地面对所有偏见，掌管这陌生的、成迷的一切。
徐迢其实并不想承担这一切，他从来只想当脱俗的科学家。
但他倔强又体面，知道此刻退缩只会闹得更加人心惶惶，战后的政权需要无畏从容的人搀扶。
所以无论如何，徐迢此刻必须撑住这个场面。
于是徐迢轻吸一口气，将话筒移到自己唇边。
“我是这场伟大战争的亲历者，飞跃枪林弹雨重新回到人世间，差一点就要成为墓碑上的一员。”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量。
在场的人被短暂拉回到战争的记忆里，徐迢奋不顾身与林楚决并肩的模样，被太多人看在眼里。
英勇的赴死者应当收到尊重，于是人群中对徐迢的恶意偏见变少许多。
徐迢接着说道：“因为牺牲者的存在，人类征战宇宙，没有一次是以失败告终。”
他站上台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即使身体禁锢在轮椅也无法磨灭。
“我们对抗时间、空间、甚至对抗强大而古老的文明……即使伤痕累累，我们的前途依旧充满希望。”
眨眼闭眼的瞬间，徐迢想起了星星缔造的【hopeless】暗语。
而后他俯视台底无数双注视自己的面孔，瞳孔里晕出悲悯的光。
绝不要认输！
哪怕【没有希望】的低语遍布宇宙，也阻挡不了人类进化自己、飞出绝望的步伐！
徐迢顿了顿声音，接着用更加郑重的语气说道。
“人类的智慧会帮助我们看清宇宙、听懂宇宙，进而征服宇宙。无论什么职业、什么人种、什么信仰，人总是一样的——我们是最顽强的文明，最团结的群体、最难驯服的生命……我们并不奢求凭空出现的希望，我们，本身就是希望的缔造者。”
地球人显然比太空城新人类更懂得人是什么——
要抛开固化阶级、地域偏见、人心麻木……要看见同胞的潜力、看见自己的潜力。
团结与自我认同是这困局中迷茫的人类最需要的。
通讯技术研究所需要的并非一个能力在所有人之上的领导者，因为那里到处是能发光的金子。
这里需要一个能让金子发光的领袖。
徐迢并不肯定自己能做这种领袖，但至少现在，他得为了伊斯将军的选择而尝试证明自己，为了打破那道暗语努力一次。
“领航者太空城是能将人的潜力无限放大的地方，我是千千万万个你，是彷徨又坚定信念的你……请所有人相信自己的价值，相信我们的团结能跨越光年，飞往永恒的净土……”
台底鸦雀无声，却全都沉默地凝视徐迢。
时间在惊诧中静止，直到徐迢亲手将话筒重新递出去，下一位调任者迟疑地开口，才算让大家缓过神来。
徐迢将手背在身后，他克制不住地手颤。
但他表面依旧是平静的，就好像他真的已经完成了从小小研究员到领袖的质变飞跃。
许久之后，调任者们轮番发表完就职宣言，徐迢这才得以松一口气，随大流地走下台去。
大家对调任话题讨论不减，徐迢自然成为了其中的热点。
而徐迢此刻毫不低头地操控轮椅穿过人群，实际上心里情不自禁想的全是快点回到林楚决身边。
那里是能让他安心的安全区。
突然——
“徐博士请留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浑厚声音传来。
徐迢随即停住——转身。
不远处那个高大壮硕的欧洲白人向他走来。
徐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随口按照中文习惯唤了句：“罗所。”
阿波罗满脸汗颜了几秒，最后不多计较，停在了徐迢面前。
“我喜欢您的演讲徐博士。”接着阿波罗双手环抱着，歪头说道。
“我收回曾经对您的轻视，您身上的魅力与魄力的确让人着迷，上校宠爱您是理所当然。”阿波罗的语气变得敬重不少。
“多谢您的夸奖。”徐迢礼貌颔首，顺带默认了林楚决的【盛宠】。
接着他又说：“但比起夸赞，我更希望您尽快向我交接资料。”
阿波罗随即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其实没什么好交接的，领航卫星信息接收办公室的工作状态你都见过了。”
“至少您能给我一些关于领航卫星的资料呢？”徐迢眉头紧锁，猛然觉得不对劲。
他曾经试图寻找过领航卫星的资料，却发现有关的一切都被刻意掩盖掉了。
如今他身边转变，理应能知道一些内幕。
“我没有资料，也没有忠告。”阿波罗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
那颗卫星依旧独自虚无缥缈地游荡在宇宙，根本没人能触碰到它一丝半点。
“信息的掌控权在将军手中，所有密钥也都在她手上。我们只负责在提示铃响起时接收、分析信息，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阿波罗继续解释道。
“卫星信息解密工作很重复，对你来说也非常容易上手。”他继续耸了耸肩。
徐迢赶忙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他不想听到这些敷衍。
“你是说我连我自己掌管的对象都一无所知？”
阿波罗不言。
徐迢觉得背脊发凉。
他无法掌管卫星，只是它的奴仆。
“你有没有哪怕一瞬，觉得这颗卫星出现了异常？”他哑言半晌，边打冷颤边悠悠开口道。
“林楚决上校上报过几次它的领航信息错误，除此以外再没其他问题。”阿波罗回答。
“但这无伤大雅，领航卫星本身就会出现信息误差。”
徐迢抿紧了唇，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人睡在舒服茧房里，无视着早已发生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