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迢好像被这句话击中了，突然在原地愣了几秒，再猛一眨眼回过神来。

他当然记得林楚决是怎么不顾一切地跑来救他的、记得他是怎么顶住粉身碎骨的剧痛就是死不离开……

在这恍惚的刹那，徐迢仿佛回到光怪陆离的模拟战场，林楚决总是毅然决然地回头，无论身处战争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都用最让人心安的语气掷地有声地说:“我回把你从任何危险的境地里带走，你不必担心……”

林楚决从来都那么张扬、那么无所顾忌、那么豁得出去……爱的时候就好像——他的世界没有徐迢就不如毁灭。

可就算林楚决现在动情又怎么样，迟到的爱意汹涌没办法抚平最初不纯的动机，徐迢想到那张火场外冰冷的脸就万念俱灰。

林楚决不爱的时候冷血得让人恐惧。

徐迢心已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囚笼，忘掉这里的所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如果没有健康的腿，他根本不可能回到从前。他想到领航者太空城曾如此自私，就不甘地非要以自私回报自私。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迸发出如此浓烈可怕的念头。也许在极端条件下，再善良的人终究都会被激发出恶来。

“我不欠他的。”徐迢的声音低低的，说完就打算决绝地转身，沿着那条几乎没有灯光的走廊消失在黑暗尽头。

“为什么不欠？”莉亚一个眼疾手快，直接一把将他拦了下来。

“就算他苦苦哀求你，你还是要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这不是亏欠？你看到他受伤却冷冷地站在一旁，一滴眼泪都不为他流，这不会亏欠？发生误会和冲突的时候，你不去尝试听他的解释而是一遍一遍地伤害，这些难道不都是亏欠吗？”

“你们没资格和我谈这个。”徐迢直接把音量提得更高，他很少展现出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

他不愿再讨论矛盾如麻的话题，不要认清自己多爱林楚决，不要再成为被伊斯拿捏的软柿子。

他要心狠、要独立、要自由……代价是没有爱。

“你是人类唯一一名天体量子力学专家，领航者太空城有求于你的事多的去了，伊斯不可能不再帮你一次。”莉亚就用更大的声音反驳，声音一层盖过一层几近失控。

“世界上没有人比你们领航者太空城更亏欠于我，现在我站在这里，施舍他一点点怜悯的目光，已经够大度的了！”徐迢根本没有管莉亚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歇斯底里浑身颤抖。

他愤怒的声音终于把莉亚从希望的幻想中震醒，惊觉徐迢已经不是那个在乎林楚决的徐迢。

其实越愤怒就越悲伤，越恨过去的种种阴谋，让他今日无地自容。

“徐博士，我比我想象得要冷血太多了。”莉亚不了解他的心态，最后只能满脸失望地摇头。

徐迢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刺耳的指责。

“我被你们弄成这个样子，还要对你们感恩戴德吗？领航者基地向会议室发射辐射光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欠过的命债总有一天都得还回来！”他凝视莉亚的眼睛，几乎把每一个字都咬成重音。

“我徐迢不欠他林楚决的，是他林楚决该替领航者太空城赎罪，把他的命偿还给我！”

又是口是心非，徐迢任凭自己无理取闹般地失控下去，只想快点决绝地逃离。

“我们已经两清了。”

“领航者基地这么做是为了救你！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只有躺进助眠舱才能逃过移民派的思想清洗、才能保住你的命啊！”莉亚反驳。

“又是这样的话术……我是要苟活还是牺牲，什么时候还要轮到外人一厢情愿地做主了？”徐迢听腻了这些千篇一律的解释。

“你们都被伊斯洗脑了，她说谁重要谁就重要，说谁该死谁就该死……其实她只是在摆弄她的棋子，整个领航者太空城都是他的棋子。”他已经无力抗争，声音里满是绝望。

伊斯的思想已经掌控领航者太空城六十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完完全全拥护她的一切，无理取闹的人倒变成了徐迢。

徐迢一点也不想多说了，他终于一把甩开莉亚，狠狠操控轮椅离开。

“你会后悔的徐迢！”莉亚知道自己已经拦不住徐迢，最后只能冲着那个背影大喊道。

徐迢全当没有听见，轮椅带着他匀速向前，再强撑几秒就能离开这里。

可就这么恰好，房门口晃过一个身影，当那无情无欲的眼神对让徐迢的双眼，他就被逼停下来。

看到徐迢顿然停住，伊斯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笔直地站在门框前，看着徐迢缓缓开口。

“你可以觉得我是个暴君，但你不要总说我是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下棋人。我非常在乎你们的生命，只是你不理解我的苦心，我很遗憾……”

徐迢没有回避伊斯那双冰冷的眼，不知不觉在沉默中开始对峙。

可是最后，伊斯往旁边侧身站去，不再做任何挽留。

“既然我答应要还你正常的生活，我一定会说到做到，谁也不能剥夺你重新站起来的权力。”

徐迢甚至已经准备好历声对伊斯反驳一通，可如今她如此慷慨随意，倒让徐迢一下愣在原地。

“今天你从这里离开，以后不需要感觉后悔。因为林楚决是领航者太空城实战经验最足的军官，也是我最信任的领军者，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再尽力找别的骨骼资源给他的。如果没有找到，那是我的失职。”伊斯接着说道。

伊斯总是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可是谁知道她是不是笑里藏刀。

下一秒她轻声叹息。

“林楚决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更没想过要把你锁在这座没有情感的太空城之中。他在危机时刻扑向你的动作是条件反射，我甚至觉得他蠢得要死，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从小到大，我教给他的一直是最大程度维护人类利益。林楚决战功赫赫，对于人类而言更有价值，所以他应该选择自保才对。”伊斯没有看着徐迢，只是微微抬头，似乎有无尽感慨。

徐迢稍稍偏头，看到伊斯脸上依旧冷冰冰的没有表情。

“他曾和我说他爱你，害怕失去你，求求我不要再利用你，也不要让你被迫卷入权力斗争之中……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懦弱过。”

“其实仔细回想回想，我也曾有过这么仁慈这么柔软的时刻，以为全世界都会因为我的仁爱而停留。所以我答应林楚决的请求，也不去追究他因为你所犯的错误。”

徐迢情不自禁地听伊斯把话说完，拳头捏得越来越紧。

“我坚信宇宙还给他的代价会把他推向我，爱拯救不了他和你之间岌岌可危的情感桥梁，现在看来我信的没有错。”

“我为你准备了其他运输飞船，将你送会泰戈尔太空城，现在就停靠在门口的112号停机坪里，随时可以出发。你今天走出这里，就和林楚决没有任何一点关系，我保证你不会被任何事波及。”伊斯最后说道。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徐迢说罢，想要直接从伊斯面前离开。

可是一个不经意地偏头，他看到伊斯身后不经意露出一截写字板，上面几个中文虽然没有露全，但徐迢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使用权转让同意书》

徐迢先是一愣，突然觉得可笑又悲允，最后忍不住撑起嘴角，哽咽着笑出声来，眼泪顺势攻破防线充盈眼眶。

他其实早想到了，伊斯到这一定有备而来。她根本不需要劝说或者争论，只需要把文件摆在桌上，就预判到徐迢还是会不争气地乖乖签字。

因为他想狠心，想挣脱，想自由……但他也想爱。

他再往前半米，还是觉得心痛，突然之间就连那一点点按下操控轮椅按钮的力气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隔着透明的强化玻璃窗，徐迢能清楚听见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细小却急促的嗡鸣，每一声都像是林楚决的判决书。

徐迢的心已经裂了，只是被自己死死捂住。完整的徐迢走不出这扇冰冷的门，他只能放弃挣扎任凭自己失控。

“唰——”

徐迢直接将伊斯握在腿边的写字板抽了出来，然后将别在写字板边缘的钢笔扯下，憋着一口气唰唰唰在文件底部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迢两个字一气呵成连笔而出，然后眼睛都不眨，一把塞回了伊斯手上。

伊斯低下眼眉凝视手上的文件，似乎突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没有重新开口。

“让他不要再爱我了。”终于，徐迢抵抗过所有想要哽咽的冲动，只是轻飘飘地微仰着头叹了一声。

“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欠他的了。”

他把最后一句感慨说完，就操控着轮椅独自离开了。

他不再回头，更不去关心这场手术是好是坏，就好像两不相欠的陌生人擦肩而过，从此不问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