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的第一场雨。

顾灼青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对着面前的试卷恍了神，直到眼睛所视之物再次清明时，他紧了一下笔盖，才将头埋了回去。

上课铃掐着休息的盹，伴随着身边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了末尾，然后一包被捏得稀碎的方便面，毫无预兆地被人塞进了顾灼青的课桌里。

一心扑在试卷上的人头也没抬，左手往底下一掏一甩，面袋又被原封不动地打回了身边人的怀里。

于飞挑了挑眉，目光在同桌和方便面上逡巡两回，贱兮兮的把自己金贵的脑袋搁在了顾灼青的肩膀上，刚说完，哥你考世界名校呢？下一秒就跟那袋面饼一样，被人甩回了座位。

顾灼青的冷全班都知道。

也不是说他有多拽多持傲，就是不热情，对什么事都不热情。

于飞眯了眯眼，将指骨顶在太阳穴，毫不遮掩的上下打量着同桌的外貌与品行。毕竟一般性子冷的人，总是应该配上一张迷倒万千少女的漂亮脸蛋，或者说品学兼优超能运动老师看了直要爱的好好乖宝，或者说家财万贯我爸是校董之类的嚣张气焰，又或者说，不良少年混混头子称霸校园的英雄传说……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以上条件他一样都不占。

顾灼青，就是一个普通人。

不帅没钱成绩差。

于飞觉得有点好笑，拇指和食指一并，掐上了顾灼青的脸，再往外一拉，非但没有扯出自己想看的笑，连愤怒都不见面前的人施舍一个。

啪的一声，顾灼青的手掌和老师的粉笔头双双落在了他那只咸猪手上。他冷眼看了看自己被拍红的手背，心里嘶哈一声，啧，真是毫无怜香惜玉之情，怪不得至今单身。

但是怎么说呢，一个人不热情，不代表他不会在大扫除女同学够不到黑板头的时候，顺手拿手中的抹布由包干墙壁一路抹到黑板上；不代表跑一千看男生吐到休克顺手丢下一包纸；不代表在全班偷偷暗笑女老师裙子上的血迹时顺手递上一件外套；不代表在新来的男老师紧张到忘记开场白时第一个起身鞠躬。

所以一个人不热情，不代表他不能是个好人。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全班师生，也就他自己觉得与这个班级格格不入。

“还有多少天？”

笔尖停了一下，紧接着在错误的答案上划上了一个叉。

顾灼青抬头瞄了眼黑板旁的挂历，三个数字红得鲜艳。

“311。”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顾灼青将头微微撇向窗外，十分以及极其不愿意接于飞的话茬。后者无知无觉，没人应和也能自得其乐。

他，慷慨激昂；他，高歌猛进；他，就差一脚踩凳六亲不认。

“代表着，游戏自由，又朝我们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顾灼青看了他一眼，干脆将手臂压在试卷上打起了盹，连刷题都没了兴致。

前桌壮硕的胳膊默默向后弯曲，搁在了于飞的桌面，下一刻雄厚的掌心就被方便面袋填满了。他捏了两把质感，确定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才收回作案之手，完了还要过河拆桥，狠狠唏嘘一番于飞的畅想。

“这才刚上高三一个月，复习完了？书背好了？考满分了？唉，吾儿叛逆伤透了我的心，不孝啊，不孝。”最后心满意足地摇了几下稀碎的面饼，撕拉一声张口吞食。

于飞握拳冲那个可恨的背影虚晃两木仓，下一秒双眼转了几圈，将自己的有力脚背勾在了前桌的后腿凳上，并用力一拽……就见前桌肥胖的身躯只是轻微抖了抖，根本没有动摇，并且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于飞无语，问他，“……同样是肉做的，您怎么就能如此之沉？想必您的板凳，也留下了两个深深的屁股印吧？”

前桌舔了舔大嘴，将吮过还带着湿意的手指又搁回了于飞的课桌，奸笑道，“嗐，喂饱爸爸，这不都是手到擒来的事？嘿嘿嘿……”

“……滚。”

“你有想过吗？”顾灼青愣了愣，课间女老师柔声细语说出来的话语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

她又问，“想过离开这里吗？”

他见自己摇了摇头，很久才说，“您知道我考不上。”

女老师垂眸，看了眼满是红叉的试卷，笑得很温柔很和蔼，带着几丝银白的秀发拂过耳畔，轻轻送到顾灼青眼前，问，“你想去吗？”

他看了眼她那双尖立的双耳，良久没有回答。

玊（sù）璜，矗立在21新新世纪的天地学府。

这里集灵幽族、波波族、螭（chī）虎族、萏（dàn）嫫（mó）族、獗（jué）狌（shēng）族五大种族为一体，十二位神煞星主为最高掌权者，皆为玊璜服务。

星主管杀生，波波掌阴阳，螭虎判往今，萏嫫寻智者。管掌判寻，皆为人类塑造。

哪怕千年来这里寥寥可数唯留几万人，可丝毫不减人类一心钻破了头皮往里挤，就算能碰到玊璜的门槛都是可以拿出去吹嘘一辈子的事情，更别说在这里进修受谒，换根重魂。

可也正是见过的、去过的、乃至考上的人太少太少，千年间的口耳相传，渐渐也将玊璜传成了一个神话，而神话终究遥不可及，不过都是些凡人的梦罢了。沧海桑田不过须臾之间，世人百年不过白骨一抔，久而久之，谁还会记得那个令多少寒门学子达官显贵龙门之人魂牵梦萦之所，只道是世外桃源，荒谬无稽。

此时的玊璜，十二神煞们，正被迫接受着一场改革洗礼。

十二神煞之首-太岁星主，缓缓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将手中的白纸转了90度，停顿了一下，又将白纸转了90度，眯着眼往纸上凑了凑，上下扫视一番，将脸从纸边露出。

“你刚刚说什么？”

上级派下来的使者使劲咽了下口水，眼尾余光怎么也不敢瞥向此时正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十二双“恶狼眼”。

这谁也没跟他说过啊……

他就只是想简单做个传话的炮灰，怎么反而像是要刨了这十二位爷的祖坟，小命都要被他们的眼神吃了去。

“咳……”使者清了清嗓子，对准太岁手上的红头文件快速一指，然后低头语速飞快小声道，“让你们反省一下。”

太岁“仇视”般的视线从使者身上又重新落回白纸上，上面鲜明的几个大字狠狠戳瞎了他的双眼。

-指标未达，上书检讨。-

太岁一把捂住眼皮，从座椅上瘫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福德星主展开眉眼，对着自己的十一位兄弟扫视一圈，端起手中的茶杯，颔首浅笑。

几口佳酿入喉，他冲几乎把自己吓尿的使者摆手，“去吧，我们知晓了。”

使者砰的一声将门带上，根本不给人挽留的时间。

“大哥！”

十二神煞之岁破星主，啪的一声拍上桌，愤怒狂吼，“这……这样不行！都他娘的……的写了几百年检讨了，老子手……手都要磨碎了！一写写百页一写写百页，哪他娘来的错……错事检讨这么多？我们神煞掌管玊璜上……上……上万年，以前怎么就没这么多破……破事！”

太岁拿起纸巾抹了把脸，重新捡起眼镜戴上，指指仍躺尸的天狗星主，“冷静一点！你看人家天狗弟弟不就一个晚上能写完检讨？不就招生指标不达标么，急什么！”

岁破啪的一声又拍上了桌，更加暴躁，“去他妈……妈的，他每页就按一个……一个狗爪印，上百页不就他娘一炷香……香昂昂昂的事情！”

湿哒哒的纸巾被嫌弃地丢进了垃圾桶，太岁嫌恶的闻了闻手背，眼都没抬努嘴道，“那五鬼，总不是一页一个字，人家还不是一夜写完。”

岁破一把拍开在他肩膀缩进缩出的五个脑袋，“他……他是写满每一页了，他奶奶的，他有十……十只手啊啊啊啊大哥，只写一句玊璜万岁，重……重复写了一百页，这也叫他娘写完？”

太岁爬出桌底，见岁破不再嚎了正要苦口婆心指向白虎，对方眼一闭扬头，抬手制止大哥的发言，“您别说了，这家伙更……更绝，去民间他妈什么网购找了个代写，一毛钱……钱没花，他娘的上个月还得了一个优秀……优秀你妈检讨书奖，在学府橱窗里展览了好几天……大哥~”

岁破突然撒娇，“您想想办法吧，这日子过不下去里奥~~”

众神煞，“……”

福德摆手，召唤一名螭虎老师上楼。

“能不能借用你的往今镜看一看，世间大凡优秀学府，都是如何招引人类的？”

虎头熊背的老师一愣，料是没想到自己的往今镜还有此等用途。但这不用看，老师腼腆一笑，委婉一道，“他们，大都不用招引，人类自己便会慕名前往嘞。”

“去他奶奶的，我堂堂玊璜，天地之……之学府，来之学者哪个不是名满江湖风雨无畏，皇帝老儿儿儿儿当年踏我玊璜都得三跪九叩拜师，区区凡人，竟要我等……等师长委身求他们来不成？？”

岁破瞪瞎了铜铃眼，虚空一抓扯过了一名留府人类，“你说，你留在玊璜，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感到与天地齐寿般荣耀。”

人类立刻抖直了身躯丢掉扫把，敬少先队礼，“是的星主，无比光荣。旺我门楣，一世顺遂。”

岁破一指，你看。

老师又腼腆一笑，轻声说，“您要不问问他为什么留在这里？”

岁破又一指，人类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捏……”

十二神煞，“……”

人类疑惑抬头，看向太岁，“太岁星主，您知道我们学府的府长是谁吗？”

十二神煞，“……”

人类啊了一声，失望地拾起扫把，骂骂咧咧从窗户跳了下去，什么嘛，你们也不知道校长是谁，鬼他妈把我骗进来宰……读个几百年连个文凭都没得，骗人噻，瓜娃子怂的妈个比……

十二神煞，“……”

老师呵呵一笑，然后看到星主们全都挂起了脸，瞬间僵住。

“这……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的……”老师掏出往生镜划出一道咒语，一一划过人间百所知名大学，“星主们看，我们也可以学学21世纪的新新大学，开放引进人才啊。每年哪怕只取那么几百个优秀学生，却还是不耻下放，到各个学生家进行走访慰问送房子，可见这个竞争，还是很激烈的嘛。瓜很多，这个优秀的瓜还是很少滴，现在不比以前了，时代变了嘛，我们玊璜还有多少人记得，你跟一个人类说皇帝当年都进不来，他们笑你神经病嘞。”

五鬼趴在老师的肩头，睁着十双大眼问，“为什么不信啊？留在玊璜可以与天地同寿，不来才是神，神经病吧。”

“哈哈哈哈他们现在信奉科学，可不敢信我们嘞。我们不管跟哪个好苗子说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都会把你当傻子一样看。”

天狗收回外露的舌头，开起一只眼问，“还有挽救的余地吗？老狗不想再印检讨了……”

“有啊。”

唰唰唰，整屋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在老师身上，宛若救世主。

老师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改革嘛。”

“这样……”太岁点点桌上的传单和电脑上的网页，“真的有用？”

岁破指指外面，刚接过来的一车学生。

太岁嘶了一声，心说不对啊，怎么只来了这么几个人，是螭虎老师的宣传力度不够，还是萏嫫扮成的女老师不够有魅力？

福德敲敲桌面，面无表情开口。

“大学……注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