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在静谧的空间中响起。短暂、平缓、坚持不懈,誓要把屋里的人吵醒方才罢休。
青筋微凸的长手抵住床板,撑起上半身,顾灼青睁着迷茫的双眼四下看了看。放了会儿空,才慢吞吞搓着半翘的碎发起身开门。是隔壁间的室友,放下敲门的拳头时还一阵讶异,“呀,你醒啦。”
顾灼青点头,又听室友十分活泼地阐述,“醒了也还是要多休息的。雨停了,下午务农你也别去了,我帮你跟教官请假。哎郝夭阙呢,让他收拾一下该集合了。”
顾灼青直身后仰,迟钝地思考了会儿,然后跟着室友探寻的目光将视线落在了上铺,正睡得忘我的人身上。
“怎么还睡着?不起就要迟到了。要不你帮忙……”
“他要照顾我。”顾灼青出声打断,不紧不慢扯皮道,“你帮他也请个假吧。”
室友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从上往下刷了一遍站在他面前的顾灼青,又看看那个睡得跟猪一样的郝夭阙,又转回面前人身上,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
“……行。”
然后嘀嘀咕咕摸着后脑勺在门缝里越缩越窄,直至被顾灼青关在了门外。
他转身往床上扫了一眼,肉眼可见郝夭阙是困极了,才留下满屋狼藉。一桌子散乱的药,团在地上的毛巾,垂直掉下时可能都没被人注意。
顾灼青弯腰捡了毛巾甩了甩,丢到桌上,紧跟着探手往桌面拨拉几下,叼了跟体温计含在嘴里,又翻身躺回床上囫囵进了被窝。
空调房里盖棉被,才是夏天该有的仪式感。窝里暖而不热,被外凉而不冷,瞬间就能让人睡意上头,更何况顾灼青这种自找罪受的病患。
他昏昏沉沉睡眼朦胧,只能靠轻咬着嘴里的体温计来保持清醒。毕竟这要是嚼碎了一口水银下去,那真是见阎王不用再睁眼的事。
顾灼青把头往枕头边上挪了挪,单手举着的水银柱跑到了37的位置。他不记得自己有吃过退烧药,也可能烧迷糊的时候郝夭阙给灌了。总归是不用自己瞎折腾,还偷得了浮生半日闲。
正事一干完困顿便卷土重来,他眯了眯眼,就这样就着看体温的姿势睡了过去,几秒间便将手臂落在了被子上。
梦境再次被打断,不过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顾灼青颓丧抬起脑袋,又重重跌回了枕头里。空气中传来一阵幽幽叹气声,淹没在门外大力到像要把门板拆下来的敲门声里。
小腿先行向外触了冷空气,直至毛孔紧缩拱成疙瘩,上半身才跟着执意行走的两根工具困顿上前。
门还未开全,老汉粗放的嗓音便回荡在了套间走廊里。手上提的白瓷碗上盖了个盆,盆上装了个铁勺和两根筷子。然后大红塑料袋里一层外一层,好像就此便能锁住食物的温度,将这片心意呈递给面前这个人。
“灼青……是叫灼青吧?你教官那小子让我这么喊你……”老汉搓搓干裂的手背,指尖还沾着油沫,指甲缝里还存着泥沙,却倒是他少数为了干净洗了两遍的手。塑料袋被捏得窣窣作响,老汉托着底部小心举到了顾灼青面前。
“我听说你发烧了,肯定是下田淋雨淋坏的嘛!我就让俺婆娘,急忙宰了只老母鸡,你看大中午炖的,为了入味时间弄得久了一点……我猜你这娃病着肯定也莫吃东西,好了就赶紧让她盛出来拾掇拾掇,我着急忙慌的给你送来。你起开尝尝?可别嫌她手艺不好哈哈哈哈……”
顾灼青抬手接过,又举起另一只手学着老汉的样托撑着底,低眉浅浅道了声谢。
正在衣角处随意擦着的手顿了下,老汉摆手挥了挥,露出金灿灿的笑,“你这娃怪见外的。行了,你赶紧去休息吧。我也不打扰你了,走了,下午还有很多事等着干捏。”他往回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依旧站在门口的顾灼青。
“药可不得空腹吃哦!好了别送了,趁热喝。”然后才微弯着背快速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转向拐角,顾灼青才关上门,对着手里的鸡汤发呆。
其实底部还是挺烫的。他托着这么一会儿都觉得手掌发麻,那老头从家里走到宿舍,竟也没觉得累。
凉唇勾了下,手上的温度似乎传遍了全身,到底暖了几分。
这么一大碗鸡汤,对顾灼青来说终究是多了些。他抬眸看向仍旧死气沉沉的上铺,往前走了两步将碗搁在矮桌上,淡淡问,“喝鸡汤吗?”
仍旧没有回应。
双眉逐渐紧蹙,顾灼青回身就往床铺走去。睡得再沉,梦入得再死,也不至于至今两次敲门声都没被唤醒。如果只是单纯装睡,脾气闹到现在总该消气了。
他一把抓过上铺的铁杆,脚踩下铺床沿,向上一提便将半身挂在了郝夭阙的床上。人是仰着睡得,睡姿还算老实,气息吐纳间也很均匀,那么问题在于……
“郝夭阙。”
顾灼青叫他,在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唤他的名字。
问题在于,他叫不醒他。
弯曲的五指紧箍郝夭阙的肩,用力晃了晃,连着床板都跟着轻微颤抖。这样都没办法让人恢复意识,那事情似乎就严重了些。顾灼青跳下床,掏出手机就要打急救车,热闹了一下午的门板又在此时不轻不重地响起了敲门声。
顾灼青有些许烦躁,连带着开门都染上了一股愠色。
“怎么?”
他盯着门外的徐栩,突然冷静了下来。
徐栩笑得很美,指尖擦过顾灼青的额头时捎上了一股清凉,流光四溢。
“烧退了?”她眼里噙着笑意,看着顾灼青冷淡的脸又假装懊恼,“不欢迎我?为什么?我可是特地过来探望你的。”
顾灼青让出一个位置,抬了抬下巴对准床上的人,将手机塞回了睡裤兜里。
“晕过去了。你能帮忙叫个救护车吗?”
莲步轻挪,她侧眸看了眼顾灼青藏手机的动作,哑然失笑,也不戳穿,就这样直挺挺地进入了顾灼青邀请过的房间。
桌上的药和鸡汤,散乱的床铺,徐栩顺着扫了过去,最后定格在床上依旧毫无反应的人身上。
“晕过去了?”徐栩轻声问,将手搭在郝夭阙的腕上,转头看顾灼青。
一阵菡萏香自院外悠然而起,如丝如缕绕着窗台攀附而上。漾入了缝隙,浮上了墨色,将徐栩卷入了一场花雨。再眨眼时,面前那人目已呈蓝瞳,尖翘双耳在空中灵活闪动。银发荡过床栏扫过明窗,垂向地板时缩成了大波浪的卷。
顾灼青,“……”
徐栩甩甩头发,对自己原身的样貌还是颇为自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眉宇间蕴藏着千万种风情。她放下郝夭阙的手腕,用着神秘莫测般的口吻道,“他这是,找萤火虫去了。”
顾灼青,“……”
顾灼青无言,对着大变样的徐栩面无表情问道,“能帮忙叫个救护车吗?不能的话我自己叫。”
徐栩,“……”
然后她抽搐了下嘴角,看顾灼青镇定地掏出手机输入120,就要按下拨出键……
“啊!!!!”
顾灼青一吓,按偏了位置,索性抬眸看向全身涌动着火光的徐栩。自然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尖叫,也是不清楚她为什么而生气。他闭了下眼,似乎已经没什么耐心,问她,“你知道他怎么回事吗?不要再浪费没必要的时间。”
“知道。”
这次她学乖了,答得飞快。
想她堂堂一个萏嫫族,步入人类社会这么些年,什么直男没见过。哪个最后见到她原身,甚至都不用见到她本来面目,还不是要什么给什么,问什么答什么。
像顾灼青这样的……
像顾灼青这样的,也许早就被她溺毙在荷花池里,谁知道呢。
“他真找萤火虫去了,没骗你。”
顾灼青微微直了下背,似乎在思忖着她话里的可信度。然后便听徐栩缓缓接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现在。”
“什么原因?”
徐栩转头看了看天色,肩上两颗花蕊突然铺张成硕大的菡萏花翼,挥洒间自带凛冽清味。纤指轻点,清晨朝露便凌空而落晕成了水花,恰巧碎在了团团而出的青叶上,弹开了一片又滚成了颗颗小珠。
平地已成浅滩泥沼,再往下的活物便见不着几分了。
“不好说。”花翼似蝶唰的一下飞舞开来,在郝夭阙身下簇拥成船,将人从上铺渡到了顾灼青的床上。徐栩凑近看了几分,面露忧色道,“得看他是不是自愿去的了。”
“你知道洋沙吗?”
她起身问道,没听人回答,便自叙下去,“在古语里,洋沙又被称为溟戈漠。凡往溟戈漠壁者,误探而归留沙魂,回可解脱,然不复见天地。或执念起,迟不愿溯洄,方可见萤火。”
“如果是自愿去往那里的,能劝得动他回来就行;坏就坏在要是被人误带了进去,溟戈漠壁最喜留无心之人,哪怕我们将他强行带了回来,洋沙穿肠,如果不能及时将他送回,便会爆体而亡。”
顾灼青理了理思绪,问她,“装作自愿的行不行?”
徐栩顿了下,余光瞥向他轻笑,“那得看我们的小朋友,有没有执念了。”水圈自掌而出,伴着咕噜噜的声响缠绕旋转,立刻将郝夭阙的身躯裹在了里面。最后一颗水珠剩下的时候,被徐栩打入了顾灼青的体内。
“沂(yí)波波可令你在深海不受水压侵扰呼吸自如,我只有这一颗。你是人身前往,和郝夭阙不一样。” 徐栩一头扎进淤泥上方的清池里,只露出半身,对顾灼青道,“先赶路吧,得在日落前把人带回来。”
落水的刹那与时常无异,而淤泥刚没过口鼻时,确实让顾灼青窒息了一会儿。那满腔满室的腐败味道,瞬间就能填满一个人的心肺。
下潜不过几米,便完全摆脱了浅表的浊水,连视线都开始清晰了几分。下意识入水憋气的习惯,终于在塘底几分钟的时候破了功。他大口呼着氧,没有接踵而至的呛水,除了皮肤能够感受水流的轻拂流淌,其他竟和在地表毫无二异。
水底并没有其他踩踏之物,如若不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去,很快就能沉底。顾灼青拨开几尾锦鲤,摆动双腿向前掠去。
徐栩宽大的双翼总是很显眼的,不用特地紧跟也不至于掉队。毕竟她从入水到现在完全是在池里翱翔,并没有任何想要潜水的意思。
顾灼青思索了下,觉得也在理。
他都能在水里呼吸自如,凭什么一个长着翅膀的人不能在水里飞。
总归是方圆池塘,见着的活物除了普通原住鱼,便大都是一些被“善心”放生的杂乱生物。徐栩从前方掉头,在顾灼青周围又飞了几个来回,倒是浑身惬意。
“你适应了没?再往前我们便要进入河溪交汇点了,虽然你存了沂波波,但水流加大还是会对你的体感产生一定影响。你要觉得没问题了,我们就继续赶路。”徐栩单指顶着草龟的前爪四眼相望,话却是对着顾灼青说的。
草龟张了几下嘴,似乎对着徐栩交代了些什么,然后伸长了脖子探出四爪,拨着水游开了。徐栩道了声谢,拍了拍顾灼青的肩示意他跟上。
池塘里的水流大都是缓的、温的,如若只顾表面只道是平静无波。
真入了湍急的河溪交汇点,顾灼青明显感受到周身的水温降了一个度。而光线还是能倾洒进来,飘飘荡荡始终点缀在他们面前,倒是铺成了一条金光灿烂的航线。
河岸两旁似乎是连绵不绝的青山远黛,入目河流的远方尽染生命般的碧色。
河水触了裸岩,照面打了个卷翻过了障碍,与前方浩浩汤汤奔腾而过的同流合股,碰撞出了大片白沫。徐栩偶尔出头见景,对大自然的巧夺天工之作还是深感崇敬与喟叹。
“沿着河道顺游而下再过百米便是入海口了。”徐栩指着远方方块大小的蓝凹处,转头对顾灼青道。
海风裹挟着咸湿气味扑面而来,一派风和日丽风平浪静的表象。
她皱眉不放心道,“老龟说这片海域最近不太宁静。好多溯河洄游鱼上了趟却回不到海,最后困在暗道里成了低等生物的残羹饵料。它前两天刚被捉过来放生在我那个池塘,来时劝阻让过段时间再去。我不知道前面是个怎么情况,要不你还是回去等消息,我去把郝夭阙带回来?”
虽然来这人间不过两年,到底是自己亲手带的学生,骨子里还流淌着人民教师的血,哪有真把他往绝境处赶的理由。
顾灼青淡淡看了她一眼,将身子重新沉回了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