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至初,夏阳滚落,拂过偷听喧闹的风鸣,在白墙落下暮色光斑。
“打扰,来通知一下,”工作人员推开化妆间的门,“你们的节目延后……”
话没说完,她先看见了最靠近门边的化妆镜,那里坐着一个人。短发,能看得出来是男生。可这个男生却穿着一件裸背露肩的大裙摆光面大长裙,裙摆很长。
“……”工作人员磕巴了一下:“延、延,呃……你们已经延后到倒数第三了,差不多还有四十分钟才轮到你们……慢慢准备,不打扰了。”
化妆间里的节目组组长崔成抬起头响应道:“收到!感谢节目组爸爸!”
又紧接着低头对化妆师说:“你看给人家小姐姐给愣的,明显是还能看出这小朋友是男的啊,这腮红你打得再重点,不要怜惜他的脸!”
化妆师噌噌压粉:“好叻!”
方乐誉猝不及防,被压了一嘴粉,“……这年头改妆也没人先问问模特的意见吗?”
“哎呀,多余讲这些,”崔成一副“我懂的”表情拍了拍少年的肩:“我以前给你喂过多少题,现在也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而且你虽然表面抗拒,其实心里也是很感激我,想要报恩的吧?不然今天为什么这么快能赶过来救场呢?”
——赶过来救场?
方乐誉皮笑肉不笑。
也不知道是谁在朋友圈发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招身高178及以上、能在半小时内赶到万江商城参与校外公益活动的好心人。
看到朋友圈时方乐誉刚巧在附近,以为是帮忙跑腿,还奇怪为什么要限定身高,发消息跟崔成说我过来。
结果刚一进门,就被崔成捆在了椅子上,听他哭着呱呱叫说这次和品牌合作的环保公益活动筹备了快三个月,但组里的一个重要模特忽然失联掉链子,怎么都联系不上。
今天是高考完的第二天,全市都在大堵车,救场的模特没法赶过来,发朋友圈临时选到的人,不是身高不够,就是身材不行。眼看时间快到了 ,崔成不抱希望地发了最后一条,没想到居然得到了方乐誉的响应……
方乐誉当时还没听完,就打断了崔成的热泪盈眶:“停,你的意思是,想要找个女装模特?我是男的。”
崔成噔一下就把方乐誉按回了椅子,教育道:“那咋了!穿裙子在乎什么性别,知不知道男的更适合穿裙子?”
看出方乐誉的眼神里瞬间迸发出的杀意,崔成又很快转为乞求。
“我们组设计师为这件裙子真的熬了很久,哥,你是我哥,算我求你了。小姑娘都哭傻了,这次机会对她来说挺重要的,不然我也不会饥渴到连男的都要吧,我是这种人吗?”
方乐誉听完,先说了句“原来你不是吗?”,又看了那几件裙子半晌,有些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在工作人员敲门的半小时后,方乐誉化完妆后跟着学姐临时训练了一下台步,来到舞台和大家集合。
场地布置在商城广场,又是周六,观众与路人将现场挤得很满,还有不少穿着校服逛的高中生——方乐誉甚至在里面看见了不少穿母校校服的校友,脚步迟疑地顿了一下。
学姐见状揶揄:“怕被朋友认出来?要我去隔壁给你借个面具挡脸不?”
“……”方乐誉无奈道:“算了,化妆的姐姐把我化得我妈都认不出来,不多废这劲儿了。去候场吧。”
十分钟后,准备上场,方乐誉没地方放手机,便把手机转交给随组的学姐代存。
两人交接之际,手机一震,手机屏幕因收到新消息而亮起,方乐誉垂眸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前一秒尚且平静的眉眼骤然被一阵乌云笼罩。
这神色变化太突然,学姐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方乐誉已经咔哒一声将手机关机,放进她手里,转身登台了。
灯光跟随每一位出场的模特,白光笼罩在他们的发间,此起彼伏的惊叹和快门声在响,从后台并不能看清舞台上的人的神色。
所有环节都进行得很快,方乐誉在临时隔间换完第三套走完,整个节目就差不多结束了。
学姐在后台等到方乐誉后,热情地夸了好几句,方乐誉因为心不在焉,没听清说的是什么。
他拿回手机,解锁,看了眼屏幕,很自然地发问:“我有点渴了,去买瓶水,姐姐你们要什么?”
“也是水就行,谢啦。”
“OK。”
方乐誉带着笑意绕出后台,走过一段很长的走廊,再推开门时,脸上已是面无表情。
他在手机上翻到那条十来分钟前发来的短信。
A陆:【这个暑假有事找我就打电话,社交软件全都不上了】
方乐誉看着这条消息,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方乐誉于备注上有一个习惯,除家人亲戚以外的人,哪怕亲友兄弟,备注都是全名,不会设置什么特殊的昵称,也从不加A置顶。
这个短信昵称前新备注的A,是发小在医院醒来后给他打电话,方乐誉隔着失真的话筒,听到女生剧烈的呕吐声与尖锐喘息,揉着眉心,给她所有联系方式备注都加上的前缀。
陆昕是医院常客,平常情绪起伏不能过于激烈,上一次哭还是两年前,这一次,是因为陪伴她度过竞赛低谷期的网恋对象鸽了奔现约会。
整整十二个小时。不算她从清晨打扮化妆到上下飞机赶地铁的时间。
不幸中的万幸是,陆昕白天中暑晕倒在大街后有好心人帮打了120,闺蜜恰好也在同城旅行,听闻陆昕被送进医院,立刻抛下了行程连夜进医院照顾人。
晚上陆昕醒来,跟方乐誉打电话大哭一场,又疲惫睡下后,闺蜜偷偷拍了陆昕和人渣的聊天记录,传给了方乐誉。
如果不是她,方乐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陆昕被中暑气晕之前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刺激。
【不给*不给*,要不是那张脸老子会跟你聊那么久?聊*的都比你***】
【真下飞机了?老子随口一说你就去了,这么贱啊,是不是很缺爱?你爸妈知道他们女儿上赶着给别人当狗*****吗】
【你配跟我分手?你算个***,*货】
【还委屈上了?你*******】
【 [酒店定位] 】
【我本来就是这样,你来还是不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玩不起就滚****少在这又*又*】
方乐誉本来被电话叫醒后太阳穴就一直在跳动,乍眼看到这些不堪入目的字眼,大半边身体的血都冲上了大脑。
他已经冲到玄关换好了鞋,朋友发消息过来,说陆昕从梦中惊醒后立刻将手机格式化,把人渣相关的所有痕迹都清得一干二净,从此问什么都不回,只把自己困在被子里哭。
方乐誉站在门口望着浓重的夜色吹了十来分钟凉风,最终还是把订的高铁票退了。
自那天晚上后,少数的知情者全都默契地缄口不言,所以这件事并没有扩散开,避免了让当事人受到二次伤害。
思绪回笼,方乐誉推门进了便利店,从售卖冰柜挑出一瓶散着凉气的矿泉水,在发热的颈边贴了一下,感受温度缓慢下降,平稳。
半晌,他才动了手指,敲键盘回复对面:【知道了,去玩得开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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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乐誉拎着水回到休息室时,崔成正在打包收拾换下来的衣服,站起来看见他时不知为什么猛地呛了一下,很快又勉强正色。
“我说你去哪了,赶紧把衣服换下来,我都快认不出了,待会一起去吃个饭。”
方乐誉心不在焉地应:“知道了,马上。”
因为裙子是别人大几个月的设计作品,方乐誉脱下的动作比穿上更加小心,好半天才浑身大汗地换了下来,用酒精软布擦拭了一遍,整理好放进防尘袋中。
出了换衣间,化妆间还有一大堆杂物没收拾完,方乐誉帮忙把大件衣服封好装箱抬上车,清理打扫化妆间的杂物。
等工作人员敲门催促要求清场,方乐誉还在忙碌,只随口应了一句:“知道了。”
工作人员刚要抬步离开,闻言忽而打了个激灵,唰一下回过头,像见鬼了一样猛盯着他的脸,动作很大,引得方乐誉疑惑地回望过去。
他的表情疑惑得理直气壮,工作人员的表情两三秒后似乎也有些动摇起来,最终,还是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方乐誉简直莫名其妙。
直到转身,对上镜子里的“长发女生”后,才反应过来忘记卸妆了。
现在在所有人眼里,他还长着一副高个女生的模样。
学姐对方乐誉道:“他们清场催了好几次了,时间有点紧,先不卸了,等吃完饭我再给你卸妆……呃,你介意吗?你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去楼上的洗手间卸掉。”
“没事,不用那么麻烦,车都在催,”方乐誉看不见自己的妆,假发套戴久了也习惯了,久而久之,可以洗脑自己并没有扮女装的样子。
“先走吧。”
组里人太多,要分车走,崔成给方乐誉发消息指示:【你跟我的车,在路口左边第四个花坛,黑色,我让司机打了双闪等你】
于是方乐誉拎上水背包出门找车。
室外,夜幕已无声息降临,来往车水马龙,声错嘈杂。
活动结束后暴增的人流引来了大量的车流,刹车的红色车尾灯盈满了街道,根本看不清谁还开了双闪小灯。
方乐誉有些散光,夜视能力有限,逐次艰难地辨别着每一辆车的颜色,辨别得眼睛都快瞎了,总算看见了一辆停在车流最后面的黑车,安静地打着双闪。
拉了一下快滑落肩头的挎包带子,方乐誉抬脚走到黑车前,伸手握住车把手,往外掰——
车门那向稳固如山,纹丝不动。
方乐誉:“?”
车窗装了防窥膜,看不见里面,也没人降下车窗。
方乐誉敲了敲窗,示意开门,耐心等了一会儿后却并没有开,扬起半边眉。
——崔成那玩意儿又跟他玩什么把戏?
方乐誉敲车窗的动作大了些,越敲越响,故意带了急促和不耐烦,足以让故意锁着车门的人感到十足的聒噪。
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车窗倏地向下降落。
犹如剧场幕布缓慢拉开,车窗后露出了坐在车后座上的少年。
一张青涩但俊美的脸,神色淡然,半降下的车窗挡住了一半的光影,路灯在脸上明灭冷暗。
他偏过头,声音平静而冷漠:“有事?”
看到这张脸的第一眼,方乐誉差点被一口风呛住。
不是……
怎么是宁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