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萧瑟,寒风已挟带刺骨,树木纷纷飘零。
今年的徐刺史生辰宴并不风光大办,只聚集了跟随他的一干人等,有主力谋士司马倢,别部司马傅长春,再有参军莫邪公、仇岩公二人,汇带上其他各人帐下膀臂,林林总总叫得出名号的风流人物便有十余人。
婢女分立各处,斟酒布菜,宫商角徵羽等乐声不绝于耳,亦有丝竹管弦飘渺,虎堂百闹欢聚,只见上座那人衣冠尊贵,金丝玄袍,与堂中众人畅饮大笑,饮酒入喉,面有微红,得意尽兴之态明显。
两边立着两名掌扇侍女,静若木塑。
堂中热闹,但人心未必热闹。只允一人开怀,其余人等无不心怀忧惧,战战兢兢地迎合罢了,便是那些有骨气傲才觉没必要低声下气的,也都极少开口说话。
见此形景,徐昴悄眼打量过后,暗里冷笑一声,端起酒来,向座下敬道:“诸公不必拘谨,今日是昴生辰,年复一年倒没甚意思,也只为图个尽孝,不枉亲人带世,好兀自珍重,却说今时今日,昴得诸公赏识,实乃昴人生之大兴!故聚集诸公,共庆诞辰,大家有什么说什么,也不误了美酒佳食。”
客座为首的司马倢抚须笑道:“明公说的极是。”
众人讪笑了一回。
气氛显而易见地沉闷凝固。
这时,与之相对的卫公身后随立有一位名叫隋宣的郎将,面无表情地觑视两眼徐昴,仍旧巍然不动。
他们自发装作无闻,徐昴却是忍不了的,此时唤众人聚首,正为他心中忌惮之事。他仿佛不觉冷场,搁下酒杯,双手握膝道:“今日请诸公前来一聚,除了昴生辰,也为清君侧,圣上尚且年幼,无自保之力,建业宫城内外,狼子野心者不在少数!”
“就说那裴太尉,专擅朝政,祸乱天下,但凡出入京城,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纵容铁骑横行霸道,民怨天谴!此祸根不除,置陛下,置百姓于何地?”他愤言悲痛,环视一圈后,冷道,“依昴拙见,不若即刻发兵前往建业,清君侧!”
话音落下不过一瞬,厅中座下忽有一人作楫拦劝:“明公三思啊。”
其余众人也都如此。
徐昴眸中冷光更甚,面上不为所动,定声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为臣子,当思忧国为民,而今圣上朝夕与狼共处,正是危难,尔等却畏缩胆怯,俱不出面,岂不让百姓替你们蒙羞?”
“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个主意,有口难言。
正是没人敢出头时,卫公瞪着义正言辞的徐昴就是一声不屑嗤哼,道:“我闻明公深明大义,有匡扶济世之才,古有管仲断亲,墙让六尺巷,以表公正宽容,亦有周公吐脯,天下归心,明公接人待物,自是佼佼者,比其不错。”
众人心惊胆战听着,直觉语头不对,必有内因,有心敬仰或交情好的,都集中了视线到卫公身上,生怕他出言得罪。然卫公只当未见,语调突然渐转,自顾自地接下说道:“然比之周勃陈平等名相之流,却难出其后,论忠勇,公不及三分,论智谋,公虽及却不得其堂明坦荡,自古清君侧,有忠心良臣名将,亦有妄图夺取圣上江山的无耻狂徒,不知明公是哪一个呢?”
掷地有声的暗箭指责说毕,徐昴已是面色铁青。
众人只暗道不妙,直后背生凉,恐座上男子生了杀念。徐昴此人,那可是出了名的蛮横专行,不论忠臣与否,只管凄厉屠杀。
又愁若是裴度一死,朝中再无人能与徐昴对峙,任由此荒唐卑鄙之人趁机篡位把控权力。
其他势大的,都聪明不冒此失去民心遭唾骂的风险,唯有徐昴,自一举夺下雍州,且屡胜大仗,野心再不能掩。也不想想,天下满心匡扶的各路英雄,为何都放着形同虚设的皇帝不动,而是自相攻伐!
没有十成的把握与时机,谁敢?
否则必如昙花一现,遭群起而攻之,早早落幕罢了。
那厢司马倢看罢,忙笑打圆场:“明公自是为了社稷着想,常为乱世夜不能寐,苦思竭虑,周勃陈平等虽一代名相,官场权谋之老道却是经年磨砺,若论年轻一辈,自是不能与之相比,但要说智谋忠勇,而今却是无人能出明公之右啊。”
只见座下第三位单看上去便已是身正清廉的黑须老者忽然沉脸,冷呵一声,昂首淡讽道:“我看未必!那裴大人刚断英特,上有道格感化区宇,下有权谋掣肘野匪,朝廷内外无不信服,当属不可多得的江郎才俊。又说那随侯李覃,虽行事狠绝,多有残暴,但也是凡夫俗子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真英雄耳!明公与其同为谋天下,怎就不知他单刀斩霸王的孤勇,知人善任的独到眼光,又或珍重百姓的胸怀?”
“单论哪一个,都是明公所不及的,他们尚未提出清君侧,倒被明公倒反天罡,拿出当谈资了!”
徐昴怒不可言,拍案瞪视黑须老者,气哼不断,竟失言不知该作何反驳。
众人听罢,纷纷离席跑至黑须老者的身旁,非打即骂,个个口内只劝骂着让他快快消停,老糊涂等不在少数。黑须老者正是当朝尚书顾清淮,投奔徐昴,本为匡扶朝廷,如今却见其本性暴露无遗,图谋江山,何其怒哉悔哉!
他一把拨开人群,毫不平息怒意,站至堂中席间,指着座上徐昴的嘴脸便骂:“吾观裴大人,正如白起受谤,死于小人口舌,萧何遭谗,曾械于牢狱。汝为臣子,当图匡扶,却因心胸狭隘,构陷良臣,对陛下江山有不轨之心!吾观明公,正如袁绍刚愎自用,遭袭辎重,兵败官渡,非曹操等能成大事者,而今妄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有一日,必被天谴!”
此话一出,满堂躁动。司马倢早跪拜在徐昴座下,直劝息怒。那厢仇岩公等人也忙忙的跑去搀扶劝解横心冒死的顾清淮,正自乱时,又有一人与顾清淮交好,跳出暗暗缓和气氛。
那人左右为难地连连作楫,苦心道:“何苦来!不过是因那李覃与穆廷年的恩怨罢了,何必惊动自己人?伤了和气。虽说是裴太尉从中劝走穆廷年,反去结合孟获,让明公心中不快,但换个角度想,何尝不是为明公白白提供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益处?如今三方势力各安一处,若他们能攻下最为势大的李覃,两败俱伤,明公岂不大有前途?”
听他所言,徐昴反记起心中郁闷,恼的一时顾不得那边辱骂自己的顾清淮,张口便道:“若是攻下了呢?”
“这......”众人又不言语了。
若攻下,三足失衡,孟获崛起,弱的就是雍州。
被吞并势力不过是顺便的事。
莫邪公道:“主公所言极是,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既不能按兵不动,也不能打草惊蛇。但诛裴大人,清君侧一事,还请主公慎重考虑。”
徐昴冷笑道:“要我如何不除他?穆廷年乃吾旧日岳丈,一纸婚约废,倒显得他裴度算个人物,竟欲和穆家女结为秦晋之好,遑论儿时隐瞒心意,称兄接近,意夺吾婚,我与晞婵,断的不分青白,忽闻他要娶,怎又不算蓄谋已久?今日他又劝穆伯父疏远于我,不顾旧情,反投孟获,日后岂不是还要凭他那‘一语定胜负’的莫大智慧,转来攻我雍州?此时不筹谋待李穆争罢诛裴之事,难不成还等着把雍州拱手让出?”
众人听了,虽觉有理,但也不是十分有理。忌惮裴度,何不策反?便是策反不成,他又手无寸铁,无一兵一卒,不过是个可敬可惜的智囊太尉罢了,要杀他,易如反掌。
另一个,行军打天下,裴度此人的谋略当令人敬畏,何至于嫉贤惧能,要杀了人家?原因无非只有一个,其中有徐刺史的私情罢了。
哎,又是暗为着那美人晞婵。
孙彧现在还自身难保,主公怎就不知局势,偏要为此女此情搅动朝堂,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司马倢道:“主公说的才是。但当今形势错综复杂,若动了裴度,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时朝中怨声载道,主公将如何应对?岂不得不偿失,反失了人心?”
他张口欲说“也犯不着为这样的小事大动干戈去诛裴”,但看了眼徐昴义愤填膺的神色,转口笑道:“况且主公是谋大事的人,何必计较不相干的事情呢?倒不如沉下心来想一想,怎样才能在李穆相斗中争出一席之地来,彼时还怕拿不了那裴度,一雪前耻吗?”
徐昴暗道良言,却仍放不下裴度鄙夷自己,忽想起裴度近来在扬州的境况,急中生智道:“诸公可曾听闻,裴太尉最近有在招兵买马,勾结山匪,建立据点,虽说是乌合之众,但已有发展壮大的势头,裴度此人的本领不消多言,若等他势成,定是一大阻碍。对此,诸公有何建议啊?”
那厢顾清淮已被劝坐下来,但听闻此语,席间有不畏徐昴兵力的将领当即站起身来,三两步握剑走至堂中,横眉哼道:“说来说去,明公不过是还欲借着裴太尉谋权篡位罢了,当初相约一同匡扶天下,不想今日已有变故,此非仲离所愿。”
“我还有事,走了!”冷声说罢,薛云转身大步走出,头也不回地三两下迈过檐外台阶离开。
这断然是一别两宽,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这时卫公也得意洋洋道:“吾也有事,明公自便。”
说着,就站了起来,如此将不敬摆在面上,徐昴身旁侍立的“斗佛子”周善当即跳了出来,挥枪直对,怒目而视却不言语,更使人怯。
卫公帐下的隋宣也挡上前来,拔剑交锋。
剑拔弩张时,卫公睨了眼高居堂首的徐昴,只管冷笑,少顷径自离席。隋宣与周善火视片刻,也只收剑跟了自家主子离开。
徐昴脸色更是青白交加,忍着不好发作。
偏这时又跳出一人来,还是那顾清淮:“明公与其想着篡位,不若牵来头莽牛,比一比是哪个更鲁莽些。”他一心忠君守节,又闻徐昴似是贼心不死,便如何也坐不住了。
见众人都持反对意见,指责自己,徐昴一时有了被人忤逆的郁气,逐渐生恨,也觉旁人不理解自己的抱负,误会了去,便心起杀念,树威立意。
他抬眸望着不怕死的顾清淮,眼中火气正盛:“我正要问清淮公,胶东袁文韬间接害死先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然大军到时,却被袁文韬未卜先知,早有防备地反摆了我一道,报仇不得,痛失三千兵马,如今他倒是好好的还在胶东。又是谁,通风报信呢?”
顾清淮心中大惊,低头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