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隔帘观戏,晞婵闻得因劝父亲转去合作孟获,裴度危境,又方得知裴度当初那句“千军万马来荆”并非气言,原他回去后竟已立即筹备,短短不到一月,五郡到手。
她听罢又惊又疑,若非意外,能做到这种地步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何况裴二哥官至朝廷重臣,是如何在同僚的眼目下收揽兵力,又是如何让手下信服的呢?
裴二哥手上,大概是从未沾过鲜血的。
他并不似李覃等人,勇武善战,反而智谋天下无双。
然现在要紧的却不是深思这个。晞婵忽地白了脸色,手脚冰凉,连李覃拉她在身旁坐下都怔然不知所措。她从来没听李覃提起过扬州的事,这也不奇怪,有关这些的他从不在她面前谈。
那他是怎么想的呢?
鼓乐声悠扬婉转,透过朦胧似烟的银红色蝉纱飘进帘后。这处隐藏隔间是璇玑楼专为贵客所设,而今只中间摆上了三位坐席,金丝楠木案,花茵垫,上方是虚设的假檐,彩绳悬垂,端尾缀满了桂花蕊,飘香幽幽,那桂花蕊上部分又添了福袋。
一眼望下来,好几个福袋绰约在簇团桂花里。
人群热闹喧嚣,店家端着托盘穿桌绕道走来,恭敬立在帘外侧身向里,弯腰笑道:“大人,那上头的今日福袋您获得了三个名额,这是抽牌,不知是现在抽选还是等候大人传唤呢?”
李覃收回望向戏台的目光,看罢身旁正神游天外的人儿,端酒垂眸,嗓音极淡地道:“就现在吧。”
“爷请。”店家把托盘交与掀帘的婉娘。
婉娘转身放在案上,那店家正是起身,不防视线走动间忽瞥见一道红颜身影,也只一眼,却叫自己心神荡漾,如遭雷轰,一时愣在帘外,回味那似能掐出水来的玉肤。脸却是没看清。
他正是昏蒙起邪,偏鼻中又闻得桂花清幽香气,遥想美人姿态,哪里管地方,自是不受控地红了脸,起了亵渎心智。
若非帘子下的快,不定就被那位爷瞧见了。店家忙收了心思,低头默默侯在外面。
雕花镂空的托盘上搁着六只牙牌。
六个命名不同,挂的穗子也都不同。
李覃道:“你们两个,选吧。”
从那托盘进来,李甄窈的目光就被雕刻装饰精致的牙牌给吸引住了,听此忙飞速环视一圈,又细细暗自挑选,想定选哪个后,胳膊碰碰晞婵的,眉眼弯弯道:“嫂嫂先选!”
晞婵愣了下,低头看去。
她目光也是惊艳,先侧头问了俊脸没什么表情,似是兴致不高却不表现出来的李覃,声音温软含笑。
“君侯选哪个?”
李覃不觉怔住。
他侧眸向她,半晌,沉默搁下酒盏,长臂只一伸,便够到案上的托盘,毫不犹豫地随手拿了一个。
晞婵只看那指骨分明的大手连徘徊都不曾,拿了个离他最近的竹牌,随意极了。
她瞅了他一眼,略过甄窈可能会喜欢的梅花三弄,挑了个花团锦簇的小游园。
李甄窈欢喜拿了没被选走的梅花三弄。
她捧着翻看瞧了好久,情不自禁地喜笑颜开,转去拿给左侧的晞婵,指给她看:“嫂嫂你看,除了牌面是实的,景物都是镂空雕刻,这么细的木丝,悬挂高低不一的梅花瓣,搁在光下一照,梅花和古琴的影子都投得清晰可见。”
晞婵看了看,点头称赞:“是好看。”
两人笑玩了会儿,晞婵探身去了左边,那厢李覃一直盯着看戏台,忽觉有人靠近,不由垂睫斜睨向一旁。
小姑娘脑袋几近靠在他手臂上,伸手指向他随手搁在案上的竹牌,眨了眨眼,乖巧问他:“君侯,妾可以跟你换吗?”
她玩够了,莫名觉得更喜欢他那个。
李覃移开视线,隔案观戏,表情依旧没来由地冷硬,终于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你那个不是挺好看的。”
繁花似锦,倒也衬她。
这个是他随便拿的,选都没选。
晞婵一默。方才无意听了那三位壮士的谈论,她失神发愣,李覃向来聪明敏锐,疑心又重,不会毫无所觉是为什么。
他既清楚自己对裴度裴二哥的在乎,有筹划应是不会瞒着自己才是,况且到现在都跟她只字未提扬州有何异动,多半是因为他并不把这当回事。
如今听得那些人口口声声说他不会放过裴度,若她也这么想,岂不是冤枉了李覃待她的珍视?
他也从来不喜自己为裴度伤神。晞婵有意抹除他的不快,也不想因旁人的话让两人生了误会,径自忽略掉他的冷脸,托袖捏了块糕点,喂到他嘴边,笑道:“夫君尝一尝。”
他又侧眸,盯她半晌。
晞婵举得腕酸,又觉他眼神威严,心下逐渐热度渐冷,她抿了抿唇,慢慢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缩回那只手。
她是想放去他碟子里的,吃不吃随他自己。
两人在这僵着算怎么一回事。
李覃看到,握住她小臂,低头不紧不慢地把那块糕点吃进嘴里。
他嚼着,目光微垂,片刻后忽然把那竹牌丢她怀里,却并未拿走她的那个,仍旧面无表情靠榻看着帘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晞婵笑了笑,心满意足地把竹牌收了,同那只花团的并排搁在案上。
那边李甄窈兴冲冲站起解福袋,梅花三弄的在檐廊尽头,婉娘还有嬷嬷陪她去寻,几人正仰头踮脚地找竹样福袋。晞婵看罢,转头道:“夫君,妾想吃樱桃。”
她指着分明离自己更近的那盘红樱桃。
李覃有一瞬的懵疑。那盘樱桃就在她跟李甄窈之间,案也长,离他倒是八百里远......
他没多想,撑起身,一条腿屈向右侧跪着,探身去给她端来。
还未够到,李覃侧脸忽被软软的东西啾了下。
他侧头,嗓音又沉又无奈:“你到底是吃樱桃,还是吃孤?”
亲还不够,还想咬。
他脸上又不是肉团子,自然咬不动。
晞婵低头不说话了。
要是能咬,她至于羞死人的像舔吗?地洞是没有的,她顶着一张熟透虾子的脸,抬手就扑了身前高大结实的男人一下,好巧不巧指甲划在他侧颈上,一道猫爪子似的红痕就出现了。
晞婵羞愤道:“君侯就不会多吃点吗?”
胖胖的,就不会有这样的窘境了。虽然她知道这很无理。
李覃也不跟她计较,只嗤笑了声,端来樱桃后就坐了回去,神清气爽地垂下眼皮子,暗自琢磨方才的那一番滋味。
他再看帘外,忽觉这台戏也并非那么无味。
脖子被她挠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李覃皱眉啧了声,漫不经心瞅了眼那边正忙着拆福袋的三个人,忽地淡声命令:“都给孤把眼睛闭上!”
余下的众仆妇听了,一齐转过身去。
晞婵才吓了一跳,茫然还未表露,已被一个大力揽倒过去,他捂住她的下半张脸,一边堵拦惊呼,一边弯腰低头。
她刚滚下一滴泪,他就松了手。
李覃摩挲了几下那片肌肤,牙印烙在那儿,是他咬出来的。
晞婵忙伸手顺着他手臂的方向探去,隔着他的手摸出是在领口下面,应是他拨开衣领才咬的,遮得住,这才松了口气。
也不知甄窈她们有没有发现,她没他脸皮厚,两眼通红地扑进去李覃怀中,把自己藏严实了,小脸埋在他胸前,带着隐约哭腔道:“妾不要见人了!”
说着,连耳朵也红了。
李覃忍不住笑出,笑得意气风发,他心情绝妙地拍着她后背,低头自觉哄人:“乖娇儿,饶孤这一回,嗯?”
正逢李甄窈等人走了回来,见此笑的笑,害臊的害臊,独李甄窈揶揄了两句,坐下后还探头看了看,关切问上一嘴:“嫂嫂这是怎么了?听着像哭了。”
晞婵没吭声。李覃一手仍旧揽护着,闻言挑眉一笑,又很快沉稳下来,若无其事地慢悠悠饮了口酒,语调平静道:“无事,只叫戏台上的角色吓着了,过一会儿便好,你吃你的就是,不用管她。”
李甄窈几近喷笑出来,又恐晞婵听了不好,忙捂住嘴转过身去,点点头认真玩起福袋里的木如意。
那戏台上演的,是苦情戏。
这也能吓着?
婉娘和那嬷嬷听了也是憋笑。但她俩个却不为这,君侯那话,哄哄小孩儿还成,明眼那人儿是被他给欺负的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晞婵羞意过去,起身拉了他去解福袋。
先是那个竹牌的,头顶桂花飘香,红绳缠绕,编织物参差垂了十来个,其中就有金黑双线悬的大红福袋,绣着一个竹字。
她抬手去解,应是为避免碰到客人的头,福袋对她来说有些高了。李覃见此,默然伸手从她身后把那福袋绑缀的地方揪开,抓起塞她手里。
晞婵拆开一看,里面装着一纸花笺,还有一只缠枝瘦金镯,一块品色不错的玉佩。
她转过身去,拉他一块儿看那花笺,李覃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低眼,只见上面描着四个龙飞大字。
——金玉良缘。
莫名的,两人心下皆是一怔。
晞婵迟缓抬头,却发现李覃也在看着自己。
她不觉笑了,脸上红了些:“这四个字写得真好看。”
李覃亲手把那镯子给她带上,弯唇道:“孤觉得也是。”
她低头仔细将玉佩挂在他腰间。
两人心照不宣地前后归座,一个慢慢地饮酒,一个小口喝那桂花羹,外面热闹喧嚣,里面李甄窈同婉娘她们欢声笑语,忽地都消失在耳边,眼中一个深谙沉思,一个羞极乱闪。
适逢璇玑楼的店家来送戏单子,李覃随便翻看几下,就命人拿出报上,他丢进嘴里一个桂圆,淡声吩咐外面的人:“就《金玉良缘》吧,家妹不喜听戏,没甚挑的,只孤与她嫂嫂听。”
好巧不巧,戏单子上就有这么一出。
他眼尖瞅见了。
店家忙笑接过,花言巧语地夸赞一回,这才乐呵呵走去传报。
晞婵红着脸沉默了会儿,忍不住侧过头看他,眼神半嗔半羞:“君侯故意的?”
“否也。”他凑近过来,冲她弯了弯唇,慢声戏谑道,“良缘天定,孤只是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