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乐试是术试首场，凭借其非凡的客座评审阵容，令看客为之侧目。
洛神峡掌门黎青丝，世外神姝冰肌玉骨，携绮琴“流风回雪”；云澜府主疏狂丰朗，一把“芙蓉面”在怀；蔚然君矜贵芳雅，佩乌木折扇，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术试结果仍由主考仙官负责判定，客座评审对比试得分不作干预，只在场外评点比试者表现。刚得知蔚止言出任韶乐评审时，沈欺一度相当怀疑：
以蔚止言的手残程度，是如何收到邀约的？
云澜众仙告诉他，府内传言，蔚然师尊乐理精湛，能一语道出乐者之优劣，聆音感乐的才华甚至不输洛神君黎青丝。
这与沈欺的记忆偏差过大，他半信半疑，直接问本人：“你精通韶乐？”
蔚止言想都没想：“不啊。”
随即面露痛苦之色，和沈欺追忆起似水流年。
全因蔚止言师从清殊上君早年，师门上下曾经齐访洛神峡习乐，论起韶乐之道，蔚止言见地过人，同辈无人能出其右。
坏就坏在，韶乐，终究是靠双手奏出来的。
眼看着师兄弟姐妹们很快找到上手的乐器，唯有蔚止言，天生和丝弦犯冲，每奏一回乐就划伤或割伤一回手，屡试屡败从无例外。
师门学成归去，而蔚止言缠着十指绷带归去，从此以后，蔚止言就对丝弦之流心生深深的恐惧。
沈欺遂晓得了：蔚止言是奏什么乐都不行，坐而论道最出名。
本次韶乐试的题眼，取“芙蓉泣露”“千军破煞”双面，前是芙蓉林，后有阴煞气，参试者以乐为器，最快破除恶煞、且使芙蓉垂泪者获胜。
韶乐试不动兵戈，而杀伤力极强，丝帕布巾是观试必需品，以防闻者心绪剧变频繁、听到忘情处涕泗横流。比试场内天籁不绝，经由琅環壁送至九天揽月台，声声入耳，哀恸时不忍卒听，磅礴处振奋心神，沉醉于此不知归路。
比试进程推移，方堇色下场时，洛神峡得分遥遥领先，云澜府争得中上。
方堇色眼角微红，止不住地自责。队伍里其他云澜仙女早早冲上前去，左一句右一句地安慰：“堇色，没关系的！”“第一次参加群仙试，没有失误取得高分已经不错了。”“上官师尊和蔚然师尊都夸你了呢……”
云朵朵窝在沈欺臂弯里，点头以示认可。
它早已听得两只眼睛泪汪汪，背过身扑进沈欺怀里嘤嘤嘤。
沈欺：“……”
实则沈欺也心绪不佳，祸根在于前夜看完的《西越奇闻》，这话本前五十卷轻松欢乐，主角下山历练路遇奇谈轶事，结交天涯好友；后五十卷则急转直下，书中人物们陆续横死，终局仅剩孤零零一个主角，因得了机缘不老不死，最终归隐山林。
脑海中凄苦悲切的结局，佐以现场凄苦悲切的韶乐，成倍的如鲠在喉。沈欺揪住云朵朵尾巴后的小云朵，折成一块小帕子，替它拭去泪花：“出去走走么？”
云朵朵感动坏了，甩甩尾巴回答沈欺：去，当然要去！
客座评审席，蔚止言仅三言两语，评说入木三分，引得韶乐试最后一名参试者奉为圭臬，连连请求亲手示范一曲。
蔚止言微笑着推辞完毕，转眼就见云澜府观试席空缺了一角，一人一宠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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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出来闲逛，沈欺倒是漫无目的。云朵朵对忘忧都的地形了然于胸，带着沈欺七拐八弯，跑到一家店门口方停下。
店名“千人一面”，云朵朵光看见招牌就兴奋起来，活像个关了五百年终于放出山的囚犯，虎虎生风地往里头狂奔。沈欺跟上一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店里陈列的尽是六界小吃食，目不暇接的各式零嘴任君挑选。
云朵朵已然被吃食夺去心神，乌溜溜的眼珠闪闪发亮。
凭云朵朵的个头，想来再贪吃也过分不到哪里去吧。沈欺道：“你自去挑选，喜欢的就买一些，不要勉强，可以么？”
云朵朵简直太可以了，兴高采烈地跑去店主仙君处，激情下单一件又一件。
沈欺在“凡间”类目转了一圈，随手拿了两样。待他出来，云朵朵的采购单迎风飘摇，长得快要拖出门外。
“……”看来他大大低估了云朵朵的战斗力。
采购单子上的品类足够多，但数量零散，只有首行海灵芝的分量，梅花爪印勾选了“全部库存”。云朵朵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欺。
沈欺决定睁只眼闭只眼，往上添了他选的槐花酥和糖葫芦，道：“结账吧。”
店主：“仙友，承惠一万六千仙币。”
沈欺一顿。
仙币。
——他拥有过的仙币仅有鹿柴坡算账所得，自从耗尽以后，就再无进账了。
“稍等。”
沈欺抄起云澜令给蔚止言传信：有仙币么？借我一用。
蔚止言几乎是立即回复：来了。
沈欺：？
下一刻，蔚止言施施然出现在门口。
蔚止言循着云澜令方位赶来的，也不问沈欺要仙币何用，召出几沓仙币券牒：“疑是，我只带了这些，你看够不够？”
单是其中一张券牒，余额里就不知跟了多少个零。沈欺轻啧一声：“你家中有矿？”
“先祖家业置了好些处福地，确有几座灵矿山脉，”蔚止言受宠若惊，“疑是竟对我了解至深。”
沈欺懒得接他的戏：“别说话，去付账。”
蔚止言：“……好的吧。”
见到云朵朵躺在小山堆样的零嘴窝里翻滚，蔚止言遂明白仙币的去处了。
唉，可怜，云朵朵约莫逃不过变成球的命运了。蔚止言想着便大发慈悲，没再出言打击云朵朵：它被关晨赋管制得太久，且经得疑是同意，想买就买了吧。
“千人一面”店主生来脸盲，分辨不清人面，蔚然君在他眼中与其他神仙无异。看这锦衣风流的神君被白发公子一句话唤来结账，此时白发公子守候在檐下，神君“爱怜”地抚过云朵朵脑瓜，俨然是对携宠出游的爱侣啊！
店主：“二位是仙侣吧？小店仙侣可享九九折哦。”
云朵朵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重重点了点头：“嗷！”
“……”
不待蔚止言答话，店主飞速结好了账：“好的，仙友慢走，祝二位长长久久。”
蔚止言非但不解释，顺势道：“自是当然，多谢。”
云朵朵扒拉出小云朵，自觉将零嘴存放进云朵储物袋，沈欺挑的两样它则拖到蔚止言手边，颠颠地跟着蔚止言出门去。
沈欺等在店外，并未注意到蔚止言结账时答应了什么鬼话。蔚止言只字不提，端详过沈欺挑的两袋物什，一袋糖葫芦，另一袋他认不得。
“疑是，这个叫什么？我似乎未曾见过。”
沈欺轻笑：“你当然没见过。”
“槐花酥，”他照着“千人一面”店里的介绍，说道，“流于凡间，是北地夏季常见的市井小点。”
“那就是了，我极少去凡间的，迄今才去了两回？还是三回？”
两人一道走远了，身后缀着只得偿所愿的小尾巴，小尾巴后面软绵绵的小云朵飘啊飘。
慕名而来“千人一面”采买的长陵弟子，猫腰躲在墙角跟，望着一双背影，瓜子掉了满地。
……啊这。
没听错的话，刚刚店主说两人是仙侣吧？是吧？
虽然看着是绝配没错，但是，那不是云澜府蔚然君么？！
没听说过蔚然君有仙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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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九天揽月台，琅環壁展现酉时楼场景，那里断机试正进展到最后关头。
断机试所比试的仙术以卜算、设阵为主，此二者牵扯驳杂，众多仙门当中，最专精此道的当属惊鹤山房。奈何天公不作美，惊鹤山房所有叫得上名号的神仙统统被发配去了其他门类，只留下个资历倒数的小弟子。
魁首花落谁家，因而又蒙上一层悬念。
赛场中瞬息万变，初始不被看好的惊鹤山房小弟子竟突出重围，设阵技法高超不输前辈，破阵之迅疾，打破了断机试记录。
琅環壁显示出断机试排名，榜首：惊鹤山房，陈寐。
榜首后三位分差微小，宋既白位居第四，离场时犹在念叨：“长见识了长见识了，得想办法学学他们的诀窍，尤其是那个惊鹤山房的陈寐！”
宋既白口中的陈寐自始至终端着张没表情的脸，听闻自己夺魁也不见波动，默然返回观试席。
这人竹杖芒鞋，着布衣简装，似走来个寄情山野的山间客。全身上下唯一看起来值钱的，只有他戴的那顶银色头冠，眉心处镶嵌一颗澄澈的月白石坠。
他的面貌却是很亮眼的，容颜出尘，宛自幻梦坠落，精致不似真人。
惊鹤山房大师姐在观试席紧紧捏了把汗，直到陈寐归位才彻底松气：“陈寐，平日可不见你对群仙试上心，何时练就了拿第一的本事？”
“我没练啊。”
陈寐摸不着头脑：“感觉唰一下就比完了，我也不清楚怎么拿的第一。”
他这副模样懵懵懂懂，和场上浑然判若两人。
“……师弟啊，你可长点心吧。”
大师姐恨铁不成钢：陈寐头次出山见世面，比试开始前，她再三叮嘱陈寐记得绷住脸，不然准要暴露本性。
因为这个小师弟脑袋不太灵光，远远看着唬人，实则彻彻底底的傻白甜，徒有脸蛋和天分。
没办法，谁让他们惊鹤山房得以扬名的设阵卜算之法，不可或缺的就是天分。
曾经的人间第一阵师乐初醒，就是百世不出的天才，名声甚至传到仙界。惊鹤山房惜才，眼红得几乎打算破格收凡人为徒。
可惜天赋一旦引导不好，也最是容易误入歧途。
惊鹤山房下定决心面见乐初醒前夕，获悉这位天才铸下穷极恶孽，在国境内布阵屠杀了满城无辜百姓，所幸国主不畏邪道，设法将其诛杀。
天才沦为千古罪人，惊鹤山房下凡收徒的算盘不了了之，照老规矩招揽门徒，收了陈寐作小师弟。
大师姐提醒道：“你还有场万象试要参加吧？千万保持住啊。”
“嘿嘿，知道啦。”
陈寐笑得没心没肺：“师姐，这场我赢了，可以去买荔枝了吗？忘忧都的荔枝好生新鲜呀。”
“……你去。”
想想命中无缘的人间天才，再看看本质傻里傻气的小师弟，惊鹤山房大师姐欲语泪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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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止言领云朵朵回仙师席交差，沈欺慢慢悠悠，往云澜观试席的方位走去。
“沈仙友？”
沈欺循声望去，声音源头清一色的冠配青木簪，系青叶腰饰，为九舜仙宗服制。
一佩剑仙君从席间步出，朗然笑容，正是贺霁：“是沈仙友吧？前日听闻风物试魁首之名，我还疑心错认了。”
雁城别后数月有余，想不到沈欺外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与云澜府结下机缘，若非姓名一致，真要叫人认不出来了。
贺霁身侧跟着位仙君，是他那名为楚霈的后辈，也在拾异山见过沈欺的。
楚霈见了沈欺如今这副形貌，着实重重一愕。他此前没观看风物试，不晓得风物试第一位的名字，此刻目露怔色，良久，才将沈欺这个名字和眼前的人对上号：“……你是沈欺？”
沈欺颔首，只管敷衍过去，蔚止言编造的那套封印说辞再度派上用场。
毕竟蔚止言招来的事情已经足够烦人，沈欺毫无多余心情再去应付别的神仙。
不得不说蔚止言胡编乱造的技艺十分高超，贺霁亦深信不疑：“沈仙友吉人天相，既是罕见封印，解除了甚是幸事。”
“原来如此，”楚霈道，“是封印造成的假象啊。”
沈欺：“嗯。”
群仙试在旁，不便双方多聊，客套几句就作罢。
沈欺走后，贺霁打趣道：“阿霈，你刚才怎的盯着沈仙友看？”
很长时间没见楚霈这般冒失了，他近来稳重许多，因他的面相本就清俊英熠，相比往日动不动手足无措的忸怩，沉稳性子更衬些。
楚霈：“沈仙友前后相去甚远，阿霈从不知有此种的封印，故多看了几眼。”
贺霁笑道：“六界之大何其不有？对了，沈仙友同在万象试名录之中，阿霈，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