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家主,沈欺直截了当道:“桃源乡灭族之祸,现已查清。”
屋内药草气味浓重不去,家主放下喝完的药碗:“还望仙长明示。”
沈欺:“在此之前,家主需先做一件事。”
家主:“何事?仙长请讲。”
“很简单,”沈欺道,“张口而笑。”
“这……?”
家主困惑地看沈欺一眼,对方口吻认真,于是他僵硬张嘴,挤出个无声的笑。沈欺静静望着,并不言语,家主尴尬地笑完,“仙长的指示……和灾祸有何干系吗?”
沈欺答非所问:“陶氏自修仙道崛起,并不是出于驭使灵兽的本事吧。”
家主不由愣住。
沈欺轻声一笑,道:“陶氏真正的驭兽法宝,驭的其实是魇魔。族人私下里豢养低阶魇魔,凭借魇魔生吞活物得来的修为,桃源乡才成了‘修仙’宝地。”
“桃源乡避离世俗,极少对外往来,外人对此毫不知情。何况驯养魇魔的典籍,被陶氏藏进了藏书阁法阵里,还施加了一层幻象。”
陶氏家主脸色青白,全是被戳穿秘密的惶恐,竭力道:“仙长说得不错。修仙者驯养魇魔,传出去恐为修仙道恶意揣测,陶氏故加以隐瞒。鄙可以对仙长发誓,陶氏驯养低阶魇魔多年,向来遵循法度,从未做出违背修仙道之举。”
旁观众仙七嘴八舌:
“桃源乡的人是与虎谋皮啊?!”
“魇魔这种危险的族类也敢养,不怕反咬一口?修仙道能认同才怪了,怪不得瞒着死紧。”
“他们喂养魇魔的食物,都是些常见家禽,或是猎回来的魔界活兽,那不算有错吧?照陶氏家主说的,桃源乡养了几十年的低阶魇魔了,没出过岔子啊。”
陶氏家主断然不信流传百年的族门秘法会出错,急迫道:“敢问仙长,灭族可与魇魔有关?”
“一天后的桃源乡灭族真凶,便在此处。”
沈欺:“那个真凶——就是你。”
……
未免也太荒诞了,陶氏家主压根没把沈欺的指证当真,好笑道:“怎么可能?仙长是在说笑吗?”
“不,或许我该称你为,”沈欺不紧不慢,口出惊人之语——
“魇魔。”
“胡说!”
家主平白蒙受连番冤枉,再好的脾性也忍不住了,心火大动,扶着桌沿勉强站住:“空口无凭,仙长为何随意污蔑?鄙乃陶氏之主,又怎会是魇魔……”
桌面搁了只药碗,还在冒着热气。
沈欺语气冷淡:“你服下的汤药,侍从捣药时添了陀地花,是暗色的。”
“暗色陀地花,对灵气而言是毒,若修仙之人服用,早该神智昏聩。只有煞气傍身的魔族,才能以此入药。”
沈欺又道:“魇魔共有八节獠牙,高阶魇魔化作人形时,齿形不同于人,上下各四颗犬齿。”
他朝家主低低笑了下,神情讽刺:“方才你笑的时候,张嘴露出了犬齿,恰好共计八颗。”
家主神情凝固了。
半天说不出话,震撼、迷惘、恐慌,聚成一片空白。
沈欺扬起调查手记:“手记里说到,陶氏家主十年前领养过一个幼童,细看画像,那幼童的犬齿也是八颗。”
“陶氏豢养低阶魇魔,十年前,陶氏家主收养幼童时,恐怕不知世间存在能化形的高阶魇魔,被它的伪装骗了过去。”
“待家主发觉异常,却是晚了,那魇魔克制不住生吃活物的欲望,将家主生吞下腹,并取而代之。”
他对“陶氏家主”说:“你,便是那只魇魔。”
观看万象试的仙门弟子,被沈欺的话砸了个通透,阵阵议论传入琅環院首的耳朵。
“凶手竟是预言者??”
“云澜此仙眼力绝佳,堪比火眼金睛!”
“风物试第一,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一眼就认出了魇魔,魔界风物学得很透彻啊,佩服!”
“……我是魇魔?我是魇魔吗?”陶氏家主原地来回踱步,忽而昂首:“倘若我是魇魔,桃源乡十年来无事发生,为何说一天后灭族的是我?”
他的疑虑是真,焦躁是真,发自内心地质疑沈欺的判断。
沈欺注视家主,若有所思:“看来你确实忘了。”
“忘了你是魇魔。”
他说:“也忘了……桃源乡早已灭族。”
“桃源乡一天后灭族。”
“应该说,是十年前的一天后。”
十年前,高阶魇魔不只吃掉了陶氏家主,命丧于它手的,是桃源乡的所有生灵,包括陶氏族人。
参试者见到的桃源乡“族人”,早在十年前的一天后,就变成了鬼魂,和魇魔一起,被困在这个幻境里,滞留至今。
这只化形的魇魔,它在桃源幻境里待了许多年,兴许是顶着家主的壳子太久,意识在困境中扭曲,不记得自己其实是只魇魔,也不记得陶氏曾被它灭族。
它自称预感到的“陶氏一天后灭族”,并非预言,而是十年前发生的过往。
所以,万象试任务,说的才是找出陶氏灭族真凶后,阻止其“再”犯杀孽。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陶氏家主”翻来覆去地念着,走来走去,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想不通道:“你说我是魇魔,其他陶氏族人又成了鬼魂,桃源乡不就少了一个人吗?!”
“被魇魔吃掉的那个家主呢?陶氏族人皆数困于此地,家主的鬼魂去了哪里?”
沈欺:“就在你眼前。”
“陶氏家主”死死盯着他。
沈欺:“陶氏家主的鬼魂,是‘我’。”
更准确的说,不仅是沈欺,也是陈寐、是楚霈……是参试的所有人。
沈欺摊开手记,置于屏风前方——手记中的字迹、笔法,对比原来陶氏家主在屏风所作的书画,如出一辙。
“话本里每个角色都有身份,”沈欺道,“参试者在桃源乡扮演角色的真实身份,就是原陶氏家主的鬼魂。”
此言既出,震撼九天揽月弟子席全场。
“万象试的题目……刺激,这谁一开始能想得到哇!”
“云澜这位只去找了家主、鹿园、藏书阁啊!他怎么就解出来了啊?可怕!!”
云澜府席间以宋既白带头,跟着拍手叫绝。
琅環壁中,“陶氏家主”神态骤变。
“对。对。”
“你说得对!我记起来了!”
沈欺对面的“人”呼喊着,影子猛烈抽搐。
它停下了毫无章法的走动,面孔开始发生变化:尖长的獠牙生出来,嘴巴向耳根裂开——
“我就是魇魔啊!”
难听的尖声像锐器搔刮耳膜,那披着人皮的魇魔向沈欺重重扑去。
沈欺料到有这一出,话本惯常路数,揭开凶手真面目后,为了阻止它,必然与之有场恶战。他轻巧跳开,身法闪避的路线刁钻,踩过房中书柜,手记触碰到书柜某处。
霎时,书柜里突如而来一股强劲力量,凌空展开一则法阵,吞没了沈欺。
追在沈欺身后的魇魔始料未及,错愕在当场。
明显,这个冒出来的法阵不在它的预计之内。
一起呆滞的还有各门看客:什么情况?
不是到了万象试最后一环了吗?
=====
回神之际,沈欺身处林壑之中,头顶古树参天,附近群鹿徘徊。
是灵鹿园中,他查探时曾经路过的那棵古树。
书柜里是个传送阵,手记不小心触动阵法,把他传送来了这里。
与此同时,场下可以见到琅環壁里,沈欺被传送走后,上峣弟子最快注意到藏书阁异动,急速前往“家主”宅邸破解了真相。
上峣弟子对上变身后的魇魔,提剑与之交战。
乡间调查、发现真相、魇魔现身、打败魇魔,毋庸置疑这才是万象试的正确进展。沈欺往书柜躲的那一下出奇刁钻,手记碰巧掉入,隐秘的传送阵被迫触发,在关键时刻把他送去了鹿园。
上峣对战魇魔自然精彩纷呈,但观试席大半的视线全聚向了沈欺那块画面:云澜差一步就赢了,突发意外被上峣捡漏,不知他现在回去还能赶上进度、从上峣手里抢回魔头吗?!
沈欺却不急着回去。
手记既是真正的陶氏家主所有,它能启动法阵,证明房间的传送阵是原家主亲手布置的。
家主宅邸到灵鹿园路途不远,何故多此一举,非得做道传送阵?
另有处地方,他方才总觉得古怪,如隔迷雾,一时探不出个确凿。
林间山风鼓动,古树落叶萧萧,几片掉下枝头的树叶打着旋,晃过沈欺面前。
他一阵意动,左手捻来两片落叶,放在眼下观察。
两片落叶,形状、颜色、脉络……分不出任何差别。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若有的话,便是幻象。
假使无题书和手记施加了幻象,那么桃源乡,大概还有别的幻象。
桃源乡的族人亦是幻象,族人非人,已成鬼魂。
可幻象远不止这些。
……这灵鹿园,也被施加了又一重幻境。
万象试之谜看似解除,又像遗漏了什么,最后那处迷雾,沈欺一直存疑。
桃源乡死去的族人成了鬼魂,高阶魇魔顶替家主,参试者是家主鬼魂,却还少了一样,不,一些角色。
——陶氏私自圈养的低阶魇魔。
魇魔不喜吞食同类,高阶魇魔灭除桃源乡的生灵之后,那些低阶魇魔去了哪里?
沈欺移开指间落叶。
勘破鹿园幻境后,若隐若现的那处迷雾,彻底向他揭开了面纱。
再次睁眼,哪里还有林间群鹿——养在灵鹿园的,分明是群凶恶的低阶魇魔!
陶氏擅自豢养魇魔,为防露出马脚,施幻象覆盖灵鹿园,将低阶魇魔伪装作山中灵鹿。家主房间里的传送阵通往鹿园,也是为了时时照看魇魔。
鹿园设有防护阵,魇魔之前对搜山的参试者尚未表露攻击欲,然而现在——
沈欺环视四下,山林遍布踩动痕迹,前来鹿园搜寻的神仙太多,防护阵被冲撞得松动了。
高阶魇魔吞噬桃源乡全族后,灵鹿园的低阶魇魔再无人饲喂。
此刻沈欺面对的,是漫山遍野,挨饿整整十年的魇魔群!
九天揽月台炸开了锅,云上书院只关心是否影响比试结果,忙道:“院首阁下,云澜这厢是何境况?”
琅環院首面色复杂:“是暗线。”
原本参试者打败高阶魇魔就能得胜,琅環院今年出题时埋了深一层线索,便是隐藏在鹿园的低阶魇魔。来到这层,才算真正解完了桃源乡之谜。
琅環院的出题初衷,是留给众仙试后回味的。
不想,由沈欺直接撞破。
灵鹿园,几十头魇魔汇聚,嘴角不断流下口涎,虎视眈眈,瞄定了沈欺。
沈欺跃上古树,天青衣袂隐在枝叶间,高束的白发飘扬,他自背后抽出银弓,左手拉满弓弦如秋月行天,数箭齐发,魇魔应声而倒。
流星般的箭势穿透魇魔群,狠准地刺穿了恶兽身躯。
魇魔纷纷中箭,受到致命一箭,它们只是停顿了一息,又奔涌而上。
沈欺这张弓名“乘愿”,多年前断作数截,不知后来蔚止言怎么补好,将它恢复得完整如新。
然而乘愿从来是张平常的弓,不具半点神通,单凭这样的法器,是杀不死魇魔的。
杀死魇魔的方法类似鬼烬枝,动用术法,在箭上附着足以摧毁它们的灵气或煞气。
群仙试万人瞩目,沈欺无法动用煞气暴露身份,再则忘忧都不比歆州,距魔界甚远的白玉仙京,不可能有煞气让他化用。
灵气更不可行,借来的仙泽徒有其表,他使不得仙术。
魇魔团团包围了古树,兵分两路:一群游荡树下,利爪刨开树干,试图生生将古树挖倒;另一群疯了般闯上树,无数狞恶的人面顺着树枝往上窜去,眼白转动,直勾勾跟随着沈欺。
想吃——
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
魇魔咆哮着,刺耳叫声越来越近。
沈欺一举跃至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