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进到客栈后厨的那一刻,沈燃香正在指挥全场的精怪们备菜。
大小妖怪被分成好几个组,道道工序规整得井井有条。小掌柜本人掌着案板埋头切菜,居然有模有样。
沈燃香切着切着,身前投下一道影子,他头也没抬,嘴里念叨:“谁啊,这会忙着呢,先让一让。”
那人不应,沈燃香没奈何,一撇头,几乎吓掉了菜刀:“……哥?!!”
登时,沈燃香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一阵大眼瞪小眼,沈燃香没话找话:“哥,你来了啊。”
“嗯,”沈欺道,“要帮忙么?”
“啊?不、不用了。”沈燃香干笑两声,差点咬着舌头。
上一个白昼终末,沈燃香再遇黑狐偷袭,这次他弃置了随身长剑,陷己身于险象当中。
却是那时,他无缘无由,心随意动,召出来三味火。
正如四百九十二年前,邢国皇宫上空腾起的那场火。
埋藏至久的记忆悉数重来,沈燃香全都想起来了。
他记得自己和沈欺作别,当着魇魔的面,点燃三味火。
那不过是前一天的事情。
只是这一天,已是来回重复的四百九十二年。
于是再见到的沈欺,他的兄长,也变得既熟悉又生疏。
其实跟上次见面相比,沈欺的样子实在不见有多少变化。要说哪里有具象的区别,就是一头黑发变成了雪白。
但他身上确实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改变了,沈燃香心有所感,白发青年举手投足间偶尔流露一些凌厉森寒的气色,深渊似的,捉摸不透。
看上去比以前更不好接近了。
气势也不像平常人……平常人也不可能活到现在还和几百年前一个长相吧。
无形沟壑横亘在前,沈燃香心乱如麻,最后统统化为了似一种近乡情怯的难为情。
出于不足为他人道的自尊心,沈燃香唯恐暴露这份不对劲,急于说点什么。左右乱瞟,当真发现了值得说道的地方:“哥,你的嘴巴怎么红了?”
……蔚止言做的好事。
沈欺暗骂一句,道:“不小心叫蚊子叮了。”
沈燃香迷茫:“客栈里现在还有蚊子吗?”
小蜻蜓那么努力,难道还有能逃掉的蚊子吗?
蚊子没有,厚脸皮的神仙倒是有一个。
沈欺神情自若:“有的。”
沈燃香信以为真 :“回头我让小蜻蜓再好好收拾一下。”
沈欺:“好,辛苦你们。”
沈燃香:“不会不会。”
“……”
接着又是沉默。
沈燃香搜肠刮肚,拿捏不住开口讲哪些比较合适,无意间捏起几只果子,抓了放放了抓,可怜果子快捏出汁了,案板上兀地出现两只纸袋子。
啪嗒,沈燃香手一松,果子掉回桌面。
“这是什么?”沈燃香探头探脑。
沈欺:“仙界买的,你可以尝尝。”
是给他的……礼物?!
沈燃香受宠若惊,碰触到纸袋子,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它们飞走了。
拆宝贝一样地打开纸袋,一份山楂果,一份槐花酥。
都是沈欺闲逛忘忧都之余,去“千人一面”买回来的,正正好多买两份,借用蔚止言的随身宝物存放着,一起带进了太胥图。
沈燃香素来嘴馋市井的小玩意儿,一时忘形:“是不是跟以前一样,看我今天表现得好,所以奖励给我了?”
话落愣住。
……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燃香深刻鞭笞了自己的不识时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动僵硬的脖子,正巧,沈欺也望着他。
“不是奖励,”沈欺纠正他道,“是送给你的。”
碧绿眼泊里倾注了温和的意味,一点点,不很显眼,但沈燃香就是察觉到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在太子府订立的那个约定。
名声很差的小太子骄纵跋扈,只愿意服从“宫奴”的管教,答应和他约法三章,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从他那里讨一只糖葫芦。
此时此刻,像极了那个时候。
霎时,那重无形的隔阂轻飘飘消散了。
沈燃香率先笑了,压在心口的包袱彻底落下,两个梨涡忽闪,发自心底的高兴。
他不再束手束脚的,大口咬了一颗山楂果,夸赞道:“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那是自然。
沈欺淡淡笑一下,没戳穿沈燃香自制糖葫芦的口味异于常人,和他聊起来:“今晚的宴席,你们准备做些什么菜式?”
沈燃香又吞下一块槐花酥,像只小松鼠。小松鼠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圈,摇摇头,笑容有点儿狡猾:“不行,这会告诉你就没意思了。”
“哥,你先出去走走,”沈燃香婉拒了沈欺想帮忙的苗头,下定决心把待客的架势做足,“这里有我就行,夜晚再来吧。”
“你忙得过来吗?”沈欺故意说,“道是哪一个,煮碗饭都要吃顿苦头才能收工。”
沈燃香闹了个大红脸。
“你、你当时果然是骗我的吧!还说过我做的饭好吃呢,你亲口说的!”
沈欺倚着门扉,是个慵懒的姿态,沈燃香反应过来——他哥竟然在逗弄他。
沈燃香哼哼唧唧的:“别小看我,我早就学会做饭了。”
“嗯。”沈欺道,不知信了还是敷衍他。
沈燃香不服,力求证明自己:“我都在太胥图里待了快五百年了,每天都会做一大桌好吃的,虽然做的都是一样的,每次也等不到晚上就——”
猝然噤声。
沈燃香慌张地闭紧嘴巴。
……这下真真是说了不该说的了。
然而为时已晚。
如同刚才的惫懒模样从没有出现过,沈欺身上那种寒意又一度锋芒毕现。
势不可当的凌冽之意,深沉不容窥测,其下,伴随着一丝沈燃香读不懂的伤色。
沈燃香后悔不迭。
再后悔也是无用的。
他和沈欺,看似血亲重逢,与往常无异,甚至相处更融洽些。
看似。
谁都心照不宣,沈燃香早已身处太胥图这则境界之中,是与沈欺不同的局中人。
沈燃香戳破与否,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就像是,他突飞猛进的厨艺,并不是由于他天赋异禀、或者茅塞顿开。
只是重复得足够多罢了。
太胥图里循回往复的四百九十二年,沈燃香是行侠归来的剑仙,也是妖怪客栈的小掌柜。因为自认有错,惹得家人生气,计划领着小妖精们一起,炊制一桌丰盛的佳肴,以此给家人赔罪。
宴席定在夜晚,于是沈燃香白天里一边等待他的家人,一边精心准备着这场夜宴。
每天都是如此,日复一日。
妖怪客栈的人们不知道,太胥图里只有白昼轮回。
夜幕从来不会降下,每当晚阳夕照,又重归于新的一天。
和逝去之日如出一辙的一天。
但今天却不同了。
沈燃香咧嘴笑了一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哥,你要是不想去外面,帮小梅花他们试试菜的口味怎么样?这里有一道……”
沈欺:“这场火就要烧完了,是不是?”
沈燃香的笑僵在脸上。
他本来还有更多的话,更多的……想要用来转移沈欺注意的借口,当听见这道异常平静的疑问,一概都冻结了。
“不要骗我第二次了。”沈欺凝视着他。
两双轮廓近似的眼睛相对了。
“我……”
沈燃香不自觉地退避,让沈欺一声叫住:
“燃香。”
沈燃香咬着牙,左张右望,那样子竟有一丝手足无措。
期待有人过来解围一般。
这个时候能有谁能过来打断他们就好了,可是梅花妖也好,鹿精也好,正在另一头忙着刷洗打扫,没有人听见这里的交谈。
是的,今日的梅花妖、鹿精……乃至妖怪客栈里的各个住客,俱不在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
不在沈欺和蔚止言初入太胥图时,白昼重复轮回的那条轨迹上。
沈燃香召出三味火,烧尽了黑狐的恶念,而后昼夜重置,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却并未重来。
太胥图里将近五百年不动的境界,出现了彻底的变局。
沈欺是务要从沈燃香这里得一个答案了,他又问一遍:
“这场火就要烧完了,是不是?燃香。”
沈欺耐心地等着他,云卷云浮,微风习习,细细密密地落在沈燃香四肢每一处,拨得他心湖骤乱。
他终究躲不过。
守到眼下关头,他才说出了埋藏于心的秘密:“……太胥图里面,有一颗三味火种。”
沈燃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后来”,说的是他点燃三味火、烧伤邢国皇宫作恶的那只魇魔之后。
三味火应属仙术,即使沈燃香再灵慧的禀赋,没有经过一点修行,不具备任何的功法,也是唤不出像样的三味火的。
于是那天,他把自己的骨血、灵脉、魂魄完全地献了出去。倾注这么三样东西,近于献祭的手段,才勉强换来遏制魇魔的力量,燃成最终的三味火。
以己为烛,三味火烧尽了灯烛,沈燃香本该魂消魄散。
谁知太胥图深处留有一颗三味火种,沾染了当时那簇火焰,余烬复燃。
机缘巧合,沈燃香魂魄皆消,仅仅随着火焰残存一道意念,飘入了太胥图。
三味火种的余烬,在太胥图之中的这方天地,复又得以燃烧起来。
太胥图摄入了沈燃香一缕念想,随着这一念,这方天地因之改变。
这是沈燃香一念萌生的境界,它因三味火种的余烬而存在,又因沈燃香的念想而成形。这一念之间,无不是依托沈燃香的构想而成。
正因为只有一道残存的念想,记不得前生往事,不知昼夜,不知春秋,故而这里惟有一个白日,来去往复。
余烬仅限于图卷以内,图中境界与世隔绝,自成一方天地。太胥图因此封印至今,连它原有的主人——百里仙主也无法解开。
百里仙主猜测得差不离,他打不开太胥图,算是牵扯了因果所致。
因果就系在多年前的这场三味火。
与这场三味火确有因缘的人,方能涉身其间,打破藩篱。
如果说沈欺最初还心存疑窦,重遇沈燃香的第一眼,他便悉知了。
图卷里的境界是一只困茧。将它系起来的那道结,就在沈燃香身上。
可他不想立刻去解开。
太胥图与世隔绝,才维系着妖怪客栈重复的每一日。一旦外人介足,无论多么微小的干预,一点一滴,这只茧必定扇动蝶变。
——是沈燃香的那道意念,逐渐想起来了。
横加干涉越多,变化愈甚,沈燃香想起来的就越多。
哪怕沈欺明明清楚,但凡有人踏进这张图,其后不论如何,变数早已划定。他仍然忽生顾忌,不愿直面。
故意闭门不出,是以此避开遇见沈燃香的处境;故意醉酒,是不知如何自处,拙劣地避开蔚止言的关照。沈欺作过一个不切实际的逸想:只要他不见沈燃香,沈燃香就不会想起来。
但是流水终要飞落直下,这只“困茧”,自诞生之处就注定有破开的一日。
沈燃香还是苏醒了。
在第七日,犹如天定的本能,血召三味火,继而记起了所有。
妖怪客栈后厨里,小妖怪们奔走忙碌。它们头顶一片绚烂的天空,霞光美丽奇绝。
那天上霞光并不是霞光,是一团火,是一场三味火的余烬,染得胡杨林一片金红,连树梢的剪影也是浮华璀璨。
——这场火就要烧完了。
三味火余烬能支撑一道念想循环千遍万遍,但若是这道念想有了前因后果,它便承载不住,行将熄灭了。
重复数百年的轮回一日,也要终止了。
——这场火就要烧完了。
时光推移转动,从迎来今天这个清晨开始,太胥图即将迎来第一次完整的昼夜。
——也会是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