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多是由心而设,意在攻心。
害怕的事物,不忍回首的过往,不能显露人前的秘密,抑或是心底不为人知的渴求。诸如此般心障,常常作为幻境的来处,不管以哪一种方法入幻,皆绕不开此节。
乐初醒布设的幻阵,也理应如此。好比第一重幻阵里的魇魔,燎火,就是从沈欺心中搜罗出来的幻影
可是为何,第二重幻阵会是这等光景。
他如何会出现在一片与自身毫无相干的海域。
这方蔚蓝海水浩瀚无涯,岸上点点村落城镇,汇成一处临海县域。两岸处处是渔家,然而家家渔网破旧、渔船失修,村落间一排排新舍,倒是门庭鲜亮。
沈欺再怎么视看,也无法与他涉足过的任一个地方对等。
罢了。
管它是什么所在,反正无足轻重。
不知道蔚止言掉进怎样的幻阵里去了,快些离开这个幻阵,尽快与之会合才是要紧。
离开幻阵,就要解开幻阵当中的心障。第一重幻阵之“障”,在于魇魔和燎火等魔物。而这第二重陌生无比的幻阵,所谓心障又在哪里?
沈欺且思量着,要不要索性一刀将幻阵劈开了事,村落里走出一群村民模样的人,往村子里某处方向去。
村民们匆匆忙忙走过海岸,路上正正撞上沈欺,海风中飘扬一束殊为显眼的白发,人们目不转睛穿过去,没有一个人看过来。
——幻阵里的这些人,全都看不见他。
沈欺眼瞳里一线流光划过,提步跟上。
缀在人群后方,沈欺一路眼观四向,注意到愈多的可疑之处。
幻境里的此处位于人界,人间的村落,却有一丝魔气时隐时现。当沈欺凝神去探,那股魔气又无迹可寻了。
除了魔气,还有一两道仙灵之气萦绕,做了掩饰,要不是他灵脉奇异,未必能及时感受到。
……有仙魔两道中人,近期来过此地。更有可能,他们还留在这里,未曾离开。
这些村民打扮阔绰,不像穷苦之辈,面色则萎靡,眼下青黑,脚步虚浮,像患过某种伤病,得到了救治,还残留有病气初愈的衰弱之相。
他们身上那些伤势的样子……
不待沈欺细究,村民们呼啦啦涌入一幢石砌宅园,门口有块石碑,上刻两行文字。
吉祥村,许家园。
宅园厅堂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个壮实妇人,进到园中的众多村民,一一上前见礼:“村长,娟婶。”
此二人是吉祥村的村长许常青,并其妻李氏。见到了村民,村长夫妇领着众人,转而朝着主位拜下——原来今日被许家园奉为上宾的另有其人,众村民正是为此而来。
“吉祥村遭魔物侵扰,幸得仙长垂爱相救!许某人率村中各家主人,代吉祥村谢过仙长,感念仙长大恩大德!”
村长起头一呼,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来:
“魔人好生阴毒,布下邪物害我们性命!要是没有仙长赐下灵药,我们哪里能捡回命来!多谢仙长赐药!”
“是啊,小民们有眼不识泰山,先前竟然把仙长们误认成游方道人,多有怠慢,求仙长宽待!”
“诸位乡亲,言重了。”
人群上方站出个男子,一相貌周正的仙君,把村民们扶起,浩然一身正气:“伏魔解难本是仙者己任,此番我等也是为擒那魔物而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村民们又一阵拜谢,给仙长奉上当地敬神的五味茶,盛情难却,男仙略显无奈地受用了。
……难怪初入幻境会感受到仙魔两股气息。沈欺跟随人群走进许家园,旁观至此,已经将前情大略摸清:吉祥村近日遭受魔族滋扰,魔族还带来了某种邪物伤及村民,恰好仙界来人追查魔族,见此情状,便施以仙法,救了受难的村民。
至于扰乱吉祥村的是何等魔族,何种邪物……
看到村民的第一眼,沈欺已认出来了。
这些人身上不见多少外伤,而虚弱不定,看来不久前有过灵智大乱,灵台曾现崩溃之状;再加上,附近那股时隐时现的魔气是如此熟悉——
来此作乱的魔族,必是来自逢魔谷。它们布下的邪物,除了鬼烬枝,不做他想。
吉祥村,沈欺唇齿间咂摸这个地名,仍然毫无印象。
他在逢魔谷使者之位时,从未听说过重奕提起这一名字。
那么这处幻境,到底是因何而生?
再者,还有一事奇怪。
蔚止言不是说过,按照仙界规矩,神仙若是因故下界与凡人牵涉,须时时刻刻在周身设一层障眼法么?这幻境里的仙君,如何却叫村人识破了来?
沈欺思忖间,男仙再次唤停了拜谢不休的村民:“诸位切莫多礼,况且救治诸位非我一人之功,还是师弟制出仙药,快快请起吧。”
哪想村民们听了越加躁动,向着男仙身侧一处,齐刷刷拜道:“对对对!还有这一位仙长!多谢仙长赐药!”
“多谢仙长!请受小民一拜!”
人群之中,白衣兰树忽而显现。
一道清润声线,音如流泉漱玉,循循落于庭间:
“辟邪之举,乃仙道所归,勿请列位无再言谢。”
江上清风,谷中明月,青云出岫,茂林修竹,世间清雅之物如此,于此仙人一眼韶华之下,一概黯然失色。
沈欺登时便怔住。
……蔚止言?
愣了的还有满园诸人,那仙人明明近在眼前,他们仿佛见着高不可攀的月亮——假如月亮竟然施一眼予你,同你降下仙音,你会如何呢?
一定是如坠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一行人真如仙人所言,不再妄动了。
蔚止言颔首,他身旁的男仙又交待大家几句,说道天色已晚,明日再教一副滋养元气的制药之法给大家,村民们忙不迭应和,便渐渐散了。
期间自始至终,蔚止言不曾向沈欺投来一瞥。即使人群尽散,他们之间空空落落,再无一个人遮挡。
沈欺一声不响,近到只离蔚止言一臂之隔,白发近乎落到蔚止言衣襟了,轻飘飘穿了过去。
……和幻阵里其他人一样,蔚止言也看不见他。
身前的这个,莫不是幻阵里化成蔚止言模样的幻影?
一缕怀疑才刚刚兴起,倏然叫沈欺抹去了:先前这人流露的情态,应是蔚止言本尊无疑。
是蔚止言,又不似跟他同时跌入不同幻阵的那个蔚然君。
人前都是霞姿月韵佳公子,眼前的这一个,言行举止有着细微不同。那一分微妙的差别,落到沈欺眼里,便是迥异。
这是从前的蔚止言。
尚未修炼出人后那张登峰造极的厚脸皮,也还没分化成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反而像极了沈欺在不应谷遇到的那时。
那个擅于人心,而心若稚子,玉壶一捧冰心,纯善温柔的天上仙。
沈欺于是知道——这一重陌生幻阵,不是无中生有的虚幻。
上一重幻阵里出现魇魔和燎火,想必窥探了他的记忆。这个幻阵的来源,莫非也从记忆而来,来源于……蔚止言的记忆?
只是,蔚止言的回忆构筑而成的幻境,为何会变成了由他踏进来。
这样一个幻阵,走出幻阵必须解开的心障,又从何谈起。
心绪翻飞,沈欺打消了拿绯刃破阵的念头,沉心观望下去。
众人各回各屋去了,村长和妇人留在自家园内,夫妇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嘀嘀咕咕比划几下,村长跨出一步,热切地留住了两位拂袖欲走的尊仙。
“仙长留步,老汉有一愚见,恳请仙长赐教。”村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仙长此次降临我们吉祥村,可是吉祥村的仙缘呐?”
“我看就是!”村妇李氏眉飞色舞,“见到了神仙,那可是咱们三生有幸求来的福分!只是老身还想问问仙长……”
村妇唉唉叫了声,抹起眼泪来:“不瞒仙长,老身家里还有个儿子,正是大好的年纪呀,年前坠马成了个痴儿!我儿好苦哟,老许家的一根独苗苗,年纪轻轻的再也起不来床了!仙长不如救人救到底,替我儿免了这遭罪吧!”
男仙:“这……”
“果由因起。”蔚止言适时道,“令郎之病为果,若要消解,需先解其因缘,此非仙法可及。”
“师弟说的是,”男仙做出安抚姿态,“许村长,娟婶,你家儿郎为何坠马?说清楚缘由,才好帮你们定夺。”
“啊?还、还要说这个?”
村妇马上不哭了,眼睛乱瞟,村长打了个眼色来,村妇讪笑:“算了,算了,就不麻烦仙长了,我们自己想些法子吧。”
都怪这个老许头,趁着大家伙都走了,动脑筋求仙长办事,自个儿拉不下脸皮,非得哄着她上去说。儿子坠马的原因,这可叫她怎么说呀。
年前吉祥村来了个外地行商,从村长的独子手里高价买下一箱宝珠,过后发现宝珠竟全是有瑕疵的残品。行商过去对质,许家子在吉祥村嚣张惯了,一口咬定宝珠交出去的时候是好的,行商再告到许家园,当着村民们的面,村长夫妇看了直说,行商这人要不得呀,自己磕破了宝珠还赖他家儿子掉包,丧良心得很,得赔他们一家银钱才行的。
行商气不过,回去便一路上告到了州府。村长一家这才慌了,许家子揣上一笔金银意图贿赂州官,被打出了官衙,回程中心神不定,坠马摔成了瘫子。
应该卖给行商的那箱真宝贝,至今还在许家子的床头搁着,还没松口给出去呢。
“一点家事,比不上咱们村的大事,不提了不提了。”村妇咽了口唾沫,搓了搓手,“仙长既然来了吉祥村,方不方便……再传授些长生不老的法门给咱们?”
“或是说,仙长有没有带些长生不老的灵药,赏赐给大家一些也好的呀。”
男仙耐心道:“魔物煞气虽除,你们灵识暂未恢复完全,眼下要务,还是先静养身子为好。”
村妇尴尬地笑了下:“是啦是啦,我们先养好身子。就是这养好了之后,仙长能不能……”
“无修行之根而图长生,心性不坚,恐有堕入邪肆之祸。”蔚止言温雅一笑,极为澄澈,不含其他丝毫的意味。
可是心虚的人恰恰会觉得,自己那些不算干净的用心,无所遁形,明晃晃摊开在光照下。
“是是是,许某人谨记仙长教诲。”村长擦了把汗,一把扯回李氏,半真半假地拉下脸,“你这愚妇,还不快快闭嘴,给仙长留个清净!”
“我,我也是为了咱们村子里的人呀?真有这好事,谁还不想成仙的啦?”
“老许头,你别拽我,你这人,还不是你说的,万一儿子的事治不了就再问问长生秘法的吗?”
“……别胡说了你,快走!快走!”
村长连告辞都没顾上,三步作两步把李氏扯走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出了屋子,男仙才吁了口气,赧然道:“抱歉啊师弟,是我的错,都怪我的障眼法失灵了,让他们瞧出了仙身,才惹出这些事端。”
蔚止言并未放在心上:“师兄是为了救人,一时情急,何错之有?”
仙者下凡,本不该妄自彰显仙法。他们师兄弟因故来到人间,设了周全的障眼法,只不过前日追查逢魔谷至此,吉祥村的村民们不慎中了魔族诡计,被鬼烬枝迷惑了神智。人命关天,覃绍救人心切,显露了仙家法门。
其实蔚止言一直没撤去他的障眼法,吉祥村的人至今不能看到他的本相。只是覃绍不小心喊漏嘴去,说穿了师兄弟关系,村民们由此及彼,知道了蔚止言的来历。
事出紧急,各族之别暂可放下,蔚止言历来这般以为,但师兄覃绍颇有自责之意,他宽慰道:“再来,待师兄你我确认此处鬼烬枝无存,就该回仙界去了,停留此地仅仅这两三日,应是无碍。”
覃绍这才好受了些。
“唉,还好有师弟你在。”覃绍道,“这回鬼烬枝牵连甚多凡人,要不是有你相助,怎能及时替他们祓除煞气?”
“师兄若这样说,”蔚止言笑了笑,“我还需谢师兄,准允我同你一道前来此地。本是师兄一人的修行,我却为了一己私心请求同行,只望不要打搅了师兄历练才是。”
“师弟哪里的话!”覃绍不以为然,“修行之事,哪有打搅不打搅之说?”
“况且师弟,你上次从人间历练回来,近来更勘破悟境,法力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