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悦局促地握紧了书包带子，跟在成嘉身旁，时不时偷偷瞄上一眼成嘉，绞尽脑汁试图说一点什么来缓解一下两人沉默的氛围。

她实在是偷瞄成嘉太多次了，多到成嘉只是随意一瞥就能撞上她偷瞄的眼神。

小心翼翼却又一闪一闪亮晶晶的。

成嘉觉得有些好笑，问她，

“怎么一个人回家？家里人不来接你吗？”

吴悦摇了摇头，

“家离学校很近。”

成嘉点了点头，确实很近，要走二十分钟。

她昨天跟过一次。

吴悦再次偷偷瞥向她，成嘉忽然出现的那一刻，像是点亮了她视野的火炬，这是她从未敢想象过的画面。

包括此刻，成嘉陪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恍惚中总觉得这是不真实的，于是要时不时瞥一眼旁边的成嘉是不是真的存在。

成嘉点头的回应又再次让对话掉在了地上，两个人沉闷地走在路上一言不发，让成嘉的心上仿佛有数千只蚂蚁在爬。

她默默在心里叹口气，真的好怀念那个抱着洋娃娃“甜甜”地笑着喊她一起玩过家家的小e悦啊。

好在她现在已经稳拿人民教师的剧本，教师的几大谈话法她信手拈来。

“最近学习压力大吗？”

成嘉转头慈眉善目地看向吴悦，肉眼可见旁边的小丫头神色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

跟她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她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吴悦垂下头不敢跟成嘉对视，想到自己惨淡的成绩单，她头垂的更低了。

“还好。”

“哦？那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困难约莫是很多的，她的基础是从小学就开始崩塌的，长达三四年的自我封闭，以至于她到现在高中了可能连一些基础的概念都不理解。

可这些她实在羞于启齿，继续她垂着更低的头，摇了摇头。

成嘉看她这个样也猜到继续聊学习只会给吴悦更大的压力，话锋一转，她笑道，

“今天课上表现的很好呢，陈情表背的很熟哦，里面有没有你最喜欢的句子？”

吴悦很快红了脸，思考了会，犹豫地回答道，“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成嘉愣了愣，她没有想到吴悦会说这一句，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有想过吴悦背出她今天早上那句名句，“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也有想过吴悦或许会结合自身，背出那句“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可她真的没有想到吴悦会说出“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这句泣血颂恩宛若信徒般的话。

听到她用稚嫩沙哑的声音背出这句的时候，成嘉狠狠震颤着。

“为什么喜欢这句？”

成嘉垂下眼望着身旁的小女孩，昏黄的路灯洒在吴悦头顶，映在成嘉眼瞳中，像是温柔的太阳。

吴悦悄悄瞥了一眼她，心里压着的石头像是被人搬开了一块，她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积压了许久的心声。

“妈妈的身体总是不好，我想她能平安健康。”

“即使需要你陨首？”

成嘉眼含赞许地看向她，今人读诗只读词句，或许还会对古人那句“读陈情表不哭者必不孝”嗤之以鼻。

其实无论是诗词还是小说，感同身受才能产生共鸣。

吴悦迎着她的目光，认真地点了点头。

成嘉忽然很想拍一拍她的头，即使她没有超能力，她也好想做一回救世主，告诉她，一定会的，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你听过朝拜吗？”

“西藏有一座神山，无数朝圣者，三跪九叩，五体伏地，磕长头，祈祷世界美好，祝福所有生灵平安健康。”

“你也是被他们祝福的生灵。”

那一刻，成嘉所描述的画面在吴悦的脑海里形成的影像久久不散，她被那个虔诚的世界所狠狠震颤。

如果命运像一道齿轮，那吴悦的齿轮在此刻开始转动。

她想走出去，看一看那一座神山。看一看那无数为万千生灵祈祷的朝圣者。

她曾无比怨恨这个世界，她讨厌这个世界独独降临在她身上的厄运和伤疤。

她讨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但在此刻，她望向成嘉嘴角露出一个她许久都未曾展现的弧度。

她喜欢她的语文老师。

看不见未来的人，此刻也学会了仰望星空，有了她第一个梦想。

去西藏，去朝圣。

吴悦忽然很想大胆一次，嘴角的弧度还尚未退散，她仰起头，一双满目星辰对上成嘉眼中的日月光华。

“老师我好喜欢你。”

成嘉是第一个告诉她，“你做的很好”的老师；第一个带她见证到更广阔的世界的老师；第一个对她说，“你也是被祝福的生灵”的老师。

成嘉噗嗤一声地笑出来，同性的赞赏总是纯粹干净，让她发自内心有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所以她这是算养娃成功了吗？

成功把小i悦牵引着变得e了一点。

她拍了拍吴悦的肩膀，“嗯哼，那我也偷偷告诉你，老师也很喜欢你们每一个人。”

看着吴悦更红的小脸，成嘉手欠地捏了一把，像是她学生时代无数次袭击她好姐妹们的屁/股一般，打完就下意识跑出来三里地。

意识到，这是她的学生，不是她的朋友。

吴悦压根不可能追着打她。

她站在几里地外一脸尴尬地跟一脸懵的吴悦对视着。

紧接着两个人对视着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小boss：爆发尖锐的爆鸣声】

【主播：爆发尖锐的爆鸣声】

【救命什么时候看到这个梗才能不笑啊】

对于吴悦来说，二十分钟的路，她头一次觉得这么短暂。

很快成嘉就把她送到楼下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请成嘉上去坐一坐。

成嘉倒是先开口了，“走吧，我也打算跟你母亲聊一聊今晚的事情，工作可能是很忙，但是也要分点精力在孩子身上啊。”

吴悦揪着衣角，垂下了眼点了点头。跟在成嘉后面，忽然面前走动的人停下来脚步。

成嘉站在高几个阶梯的台阶上，环着胸居高临下地垂头看向她，“东道主，带路啊。”

一双眸子里含着笑意的光。

吴悦本来还在发愣，被成嘉这么一逗，她也没忍住地笑出来。

她弯着眼看向成嘉，语文老师的性格真好啊。

楼道狭窄，吴悦走在前面几个台阶，时不时要注意身后的成嘉会不会摔倒。

毕竟老楼的灯光很昏暗，吴悦走习惯了可以适应，但是成嘉不一定适应，她担心成嘉会不会踩空了。

忽然一束光从身后照在了她脚下，这栋小楼从没有过的光亮照在了她眼前。

有人在她身后为她提了一盏灯。

吴悦家在顶楼，六层。

这还是成嘉第一次完整的见到这个副本的全貌。

打开了门，是一眼可以望尽的客厅，四周昏暗唯有狭窄的阳台亮着微弱的一盏灯。

“回来了？”

听到开门的动静，女人苍老疲倦的声音从阳台传来。

她回过头看向房门的位置，在瞥见成嘉的时候，她愣了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有些慌乱地从缝纫机上站起来，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门厅的位置。

望了望成嘉，又看看吴悦，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这是？”

成嘉很快伸出手笑道，“您好，我是吴悦的班主任。”

没错，系统除了让她当语文老师，还给了她一个班主任的身份。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系统还挺像个人的。

这也是成嘉第一次看见吴悦妈妈真实的样子，不是照片上那个笑容温柔的年轻母亲，也不是被剥离了血肉封在墙中的怪物。

她普通平凡，带着同样年纪独有苍老和疲倦，微微佝偻着背立在一旁，沟壑皱纹爬上的脸上笑容绽放成花。

她仔仔细细地又把手擦了一遍，虚虚地握上成嘉的手，笑容浮现的脸上，眼神在落在吴悦身上的时候，渐渐浮上了一层忧愁。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吴悦在学校表现不好吗？”

吴悦将头低的更低了一些，成嘉看见了，默默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等她真正以一个老师的身份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家长一看到老师来家访第一反应就是孩子在学校是不是惹事了。

因为他们对孩子在学校的要求，甚至不是取得好成绩，而是不要惹麻烦。

生活的重担已经几乎要将他们压垮，他们只希望孩子可以省一点心。

成嘉轻轻把那口气叹出来，理智告诉她，就算她把吴悦遭遇的事情告诉面前这位母亲，她可能也只会分身乏术，继续教育吴悦要少惹事，自己保护好自己。

但是身为一名老师，她必须要让吴悦的妈妈知道这件事情，必须要让她重视，必须要让吴悦受到应有的保护。

这是她的职业理想。

“您知道从学校到家这段路要走多久吗？”

吴悦的母亲或许没有猜到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竟然会问这个问题，她犹豫地摇了摇头。

成嘉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继续问道。

“您知道学校几点下晚自习吗？”

“十点....”

如果第一个问题母亲还不知道成嘉是什么意思的话，等她问出第二问题的时候，她就已经彻底明白了。她看了看吴悦，有些有愧地低下头。

她嗫嚅道，“我平时工作...太忙了...”

说完，她将头低的更低了。

“您很放心吴悦一个小女孩子晚上十点一个人走二十多分钟的夜路吗？您很确定现在的治安能够到您可以彻底放心的程度？”

“您这么努力昼夜不分的工作，难道不是为了能让孩子可以生活的更好一点，而现在孩子最本质的安全问题您都不放在心上，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呢？”

成嘉生活的世界，高中下晚自习，门口是会被家长各种车型挤得水泄不通的，她的三年，是在妈妈风雨无阻的接送中度过的。

或许她应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她不该“何不食肉糜”，可是她想到吴悦被一群人围住的场景，她还是想努力一次。

她想让吴悦免遭不幸。

她已经是一个很苦的小孩了。

她想让世界能多给她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