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华服首饰,她一身素服,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雪白的肌肤隐隐泛着淡淡的青。
胤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苍白、古怪、瘦小、疲惫,仿佛从前那个骄傲明媚、冠绝京城的乌拉那拉·柔则,在弘盼死去那日也跟着一起去了,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只是一具被世俗压倒的身躯。
她的眼睛古井无波,好像是一潭死水,见他来了,甚至没有兴起一丝波澜。
这是最后的判决书,她心里明白。如果他来看她,只是宣告自己的失败而已。
胤禛不说话。
他久久地,久久地看着她。他想透过她的眼睛,找到他们曾经相爱的证据。
可是,什么也没有,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荒芜和寂寥。
他只看见了瞳孔反射下,面无表情的自己。
“菀菀。”胤禛终究开了口,他的声音像是在天上盘桓。
“朕如今还能叫你一声菀菀,已经是看在曾经的面子上。”
柔则抬了抬眼,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却并不说什么。
胤禛是个薄情寡义、冷情冷肺的人。这么多年,对于这个同床异梦的枕边人,她早看的一清二楚。
他的嘴里有几分真假?连她也说不清。但他能来见她这一面,也许她该是庆幸的吧。
“你笑什么?”他的语气里带着疑惑,他大抵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柔则居然还能笑出来,居然还胆敢对他露出那样不屑的笑容。
柔则低低道:“我笑什么?皇上,难道一个将死之人的发笑,也让你惊恐至此吗?”
“还是说皇上你午夜梦回,也会为自己犯下的累累罪行感到后怕呢?”
她的嘴角勾起恶意的笑,那笑是冰冷、粘稠的,好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齐出现了许多的黑影,他们窃窃私语,满怀嘲讽,笑声刺耳。
屋外雨声磅礴,电闪雷鸣。“轰隆”一声,哗啦啦打落一片片雨水。柔则冷淡的质问,却如附骨之疽,仿若魔咒,如影随形,久散不去。
“皇上您真不知道弘晖发了高热?年世兰的孩子,齐月宾的绝育,您果真从未插手过吗?”
“臣妾是害了人不假,可是和皇上您比起来,这才是小巫见大巫呢。”
好像是被剥开的伤疤,露出不堪的腐肉。胤禛向后连连退了几步,两眼猩红。
“毒妇,你还不住嘴!”
可柔则却发出了痛快畅意的笑声:“华妃,年世兰,你好惨啊!你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才是杀害你孩儿的凶手啊!”
“宜修啊宜修,枉你恨我入骨,你恨我又有什么用呢?舍弃你孩儿性命,想要一个嫡长子的,竟然也是咱们的皇上!”
“多可笑啊,多可笑啊!”
她咯咯笑个不停,阴森沉寂的宫殿显得更加毛骨悚然。胤禛看着她,眼里满是惊惧。
“疯了。”
他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是啊,我是疯了。被您,逼疯了。”
“你把所有都推给我,自己却不愿意承担任何的罪名。这就是咱们大清的皇帝,一边又宠爱女儿,一边又要亲生女儿去和亲,可是手握兵权的重臣一句话,又只能照做。你无人可用,不得不哄着、做样子给年羹尧看,给朝廷看,可背地里,连华妃和自己的孩子都容忍不了!”
“你是个虚伪、胆小、狠毒的皇帝,是个无德无义的君父,和皇上您比,臣妾算得了什么?!”
柔则不吐不快,似乎要把自己这些年的委屈、怨恨,一齐喷涌出来。
“我好恨,我好恨啊,宜修,你这个贱人,是你害了我啊……”
“时至今日,你还不反思,”胤禛怒道,“要你使用息肌丸的,是你额娘。害你失去孩子的,也是你额娘,你的下人心肠歹毒,自取灭亡,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贪心不足蛇吞象,若你这些年改过自新,朕念着弘盼,也会让你坐在皇后的位子安享余生,是你,自寻烦恼、为祸后宫,是你的嫉妒与不甘,让你自取灭亡!”
胤禛说到这里,已经是满脸失望:
“皇后失德,即日起,居坤宁宫为大清祈福。任何人,无诏不得打扰。”
柔则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似的,瘫软在地。
“皇后失德,皇后失德。”
她低着头,眼睛里恍惚有泪花闪烁。
“皇上,你还记得那年太液池初遇吗?”
胤禛静静地看着她。
“你与你母亲如何设计这所谓的初遇,朕全都知道。”
“朕宁愿,从未与你相识。”
他冰冷的话,好像一把尖刀,刺破了她的前半生。
往日种种不可追,柔则听了胤禛的话,先是微微愣怔,接着化为低低的笑声。
“从未相识…从未相识……”
她重复着这几个字,渐渐变成呢喃。她的眼睛,也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变得黯淡了。
不知什么时候,胤禛已经离开。空落落的大殿,只有柔则一人。
她念着念着,泪水从脸颊滚落,滴在地上,变成一朵朵透明的花。
“四郎…菀菀也宁愿,从未相识啊。”
碧苑西连阙,瑶池北映空。
太液池初遇,终究是大梦一场。
*
中宫被废了。
甄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刻骨的恐慌。
宜贵妃和华妃,在不知何时达成了合作,联手将皇后架空。
自己一向和华妃有仇,如今,依附皇后的自己,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心中肆意生长,几乎挤占了所有空间,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甚至觉得无法呼吸。
而在这时,胤禛对年家的态度让她看到了希望。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
年家已经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可年羹尧非但没有意识到风险急流勇退,反倒是嚣张跋扈,前朝屡屡冒犯胤禛,后又强求怀宁公主下嫁。
一次、两次,乃至于多次的妥协,胤禛的耐心在一次次退让中被消磨干净。他是皇帝,生来拥有天下王土,普天之下,皆为王臣。
他愿意给臣子脸面,是臣子之幸,可这不代表他能纵容臣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势压人、步步紧逼。
在不知什么时候,虽然很这变化叫人几乎要忽略,但宜修还是捕捉到了——
皇后被废,人人噤若寒蝉。但毕竟后位空虚,人们纷纷猜测,下一位能坐上凤位的,是宜修,还是华妃?
但这种无凭无据的猜测,慢慢还是归于平静了。
雨后初霁,满目的景色在被雨水洗刷后更显透亮。
风儿吹动,荷花微微摇曳,几颗露珠便随着风颤动、跳落下来。一湖芙蕖,花香浮动,放眼看去,满目锦绣。
甄嬛抿着唇,虽是在看花,思绪已经飘远。昨日她夜探眉庄,眉庄那一声声悲泣犹在耳畔。
“能救我脱离眼下的困境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千万不要勉强。你一人独撑大局也要小心才是,万万不能落到我这般地步……”
她越想,心里也便越发悲凉了。如今宫里宜贵妃华妃已成势,自己自身难保,探何解救眉姐姐呢?…
皇上,或许他的确不是自己和眉姐姐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