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元三十四年,剑宗剑修最重要的一天已然到来。
陈西又认真挽好头发,玉梳推进发间,斜斜戴了支钗,蹦出了自己的洞府。
陈西又,年十五,炼气中期,恰逢剑宗剑冢五十年一开,应师父亦即父亲陈南却的殷殷期待欲于今日入剑冢。
洞府外灵气漫行于草木葱茏间,星线隐伏其中,陈西又咳了咳,专注抚平了自己特意挑拣的耐造衣衫的袖口,叹了口气。
出于多年经验,她认为自己此次剑冢之行多半路途不顺。
修行之道漫漫,各人各有各自的机缘,各自顺天而行,均有径直上青云,陈南却教导她此事时语气通达了悟,用词考究,颇有平地起浮云的旷达。
彼时陈西又心中也不是不曾燃起过“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壮志豪情。
然十五年弹指一挥间,距离陈西又初次聆听陈南却教诲也已有八年,陈西又充分了解到——自己的机缘大抵就是没有机缘。
若要说上苍眷顾,陈西又只能递出她前三位师兄师姐的壮阔波澜,说到天可怜见,陈西才能说出几分经验。
转出自己的地界,远远见树梢停驻一轻灵身影,陈西又活泼起来,奔到树下仰头:“林师姐。”几多孺慕。
树影婆娑,林晃晃听得陈西又衣衫在风中掠起的声响,又听见流水清泠的一声唤,低下头去,陈西又仰着脸望她,阳光穿林落在她身上,映就她眼底盈盈晕光。
林晃晃跃下树,抚了抚女孩额顶细发:“师姐送你去剑冢。”
“多谢师姐,”陈西又无意识向上贴了贴林晃晃的手,雀跃地一旋身往前走,语气欢喜又自得,“师姐我自己走去也不会迷路的。”
林晃晃笑望陈西又高兴迈步,看她拢作一束的头发荡离身子又落回。
“又又,回来,”林晃晃含了点笑,轻巧把住女孩没头没脑往前的身子,剑修的手纤细有力,轻易将这只高兴得有点漂浮的小狗按回了正道,“我御剑带你。”
御剑的风被林晃晃隔绝在外,剑宗山势奇绝,峰与峰间云缭雾绕,因着各峰所属不同,呈现出异质的景,陈西又盯着某座峰头落着的雪,苍青山石在雪色的不完全覆盖下愈显峥嵘。
“师姐,”陈西又站在林晃晃身前,习惯性胡思乱想,“你的剑会不会不高兴我踩它?”
“不会,寒雨尚武,其他于它都不值一提。”
陈西又转而打量那雪色峰头的青松,指尖轻轻牵住师姐的青衫袖口,“师姐,若我——若没有灵剑选择我——”
“不如何,”林晃晃拢住身前女孩微凉的指尖,语气宽慰,“剑修之剑,本就应自身所求,若为求灵剑而求灵剑,乃本末倒置。”
陈西又小心翼翼试探着勾住林晃晃的手,壮志凌云地一点头。
剑冢前诸多尚未寻得灵剑的弟子济济,交错站着。
见林晃晃来此,纷纷行礼,“林师姐”“林师叔”叠在一处。
林晃晃前面见礼,陈西又自发退至林晃晃左后方,安心做她的小尾巴。
“陈师妹。”忽而听见一声熟悉招呼。
陈西又循声回头,眼睛一亮,声音轻轻,语调快乐:“苏元。”
“师姐我去同苏元说说话。”林晃晃分神听见陈西又轻而快的语调,转眼就不见了师妹身影,不由失笑。
“你拿到外门名额了?”
“以我的实力拿个外门名额不是如探囊取物?”面目清隽的少年笑得极骄傲。
“有伤到么?怎么不发只信蝶给我,你的场我一定会捧的。”陈西又说着,由上到下认真打量了她外门唯一的玩伴,舒口气,又要往储物符[1]翻灵药。
“且住,”苏元捧起陈西又急急低下的脑袋,指尖温暖柔润的触感一碰即离,苏元惆怅,自觉像养了半个女儿,“我你还不知道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回头入选青试还要你罩着呢。”
陈西又定定看他,琉璃般的瞳细细留意苏元脸上的神色,透出几分小动物的机警骄傲:“那我要再厉害点,到时你一报我名号就能横着走。”
“先拿到自己的本命灵剑再说吧。”苏元睨她。
“我……”方才还兴致勃勃的陈西又转眼气短,概因毫无底气。
“行了行了,别愁眉苦脸了,”苏元笑按陈西又头顶,“我们陈仙子何等人也,一柄木剑都能叱咤一方。”
“跑远了,先说正事,看到那边穿青衫的同门了么。”苏元将陈西又视线引向一方,越过看顾小辈来此正交谈的林晃晃一行,剑冢最前处同来取剑的一拨里,一身姿清绝的少女亭亭而立,如青松绿竹,背影便像一柄剑。
“那是双与飞长老外出历练百年带回来的苗子,怀宙,天生剑骨,天赋卓绝,入道三载已有炼气圆满,少年英才。”
“真厉害。”陈西又听得怔怔。
“天生剑骨的天才不多,最出名的那个你还记得吧?”
“已入虚境,悬泽万物。”陈西又沐着阳光,眼睛熠熠生辉,迎着苏元的视线一字一句吐出。
“是,我们呢,先别想宁八斗前辈那么远,”苏元看着陈西又听得认真向往的表情,挑眉笑得狡黠,“到时候,你若想找品质高些的灵剑,大胆跟着她就是了。”
“嗯?”陈西又分外疑惑地看他,清澈的困惑几能将投机惯了的苏元望得羞惭起来。
不过——还是差了一点。
苏元低头,点了点陈西又额头:“我是说,你若没有方向,跟着她走,天生剑骨必是会被名剑选中的,剑冢排布你也知道,名剑周围的剑,总归差不到哪去。”
陈西又生就一张上苍厚爱的脸,这会眉尾落下来,沮丧得人心生不忍:“那若有剑选中我呢?和选中师父一样,选中我呢?”
苏元顿了顿。
和陈西又生就上苍眷顾的模样不同,陈西又此人,除去父亲兼师父算得上不错,多方运势方面,称得上“天厌之人”的冠冕。
凡是奖励随缘的秘境,陈西又入之必能将秘境最次机缘的等级迭代,更在某次设有兜底的秘境机缘中开出了空气这等闻所未闻的奖励。
是闻者不信、听者质疑的离谱霉运。
苏元咽下对陈西又运势的担忧,笑着宽慰她:“那再好不过。”
陈西又眨眼又笑得灿烂。
言笑间众弟子已经站进阵中,法阵的光芒亮起,封印阵与传送阵同时亮起,传送进剑冢的前一刻,苏元忽而被人牵住袖摆,又飞快松开。
他望向身侧,看见陈西又仰着她柔白的脸,挽好的长发被法阵的光映得通透,她笑着露出一侧梨涡,飞快说了一句话。
转眼不见了陈西又踪迹,苏元站在剑冢里,摸了摸头,后知后觉意识到,陈西又临在阵前说的是——
诸事大吉。
感受着剑冢内某处对他的牵引,苏元轻哂,真是傻子,怕是说出了她认为最好最有用的祝福了。
以入剑冢弟子的修为,估计全阵的人都听到了。
真是傻。
*
陈西又并不知她对苏元的祝福全法阵弟子都收到了,她在发愁自己所在的位置。
虽然苏元让她尽量跟着怀宙,可她举目四望,此处别说怀宙,是半个同门也无。
清冷冷的雪境,寒风卷尽了陈西又才从剑冢外染上的春日气息。
陈西又轻轻阖眼,试图感受寒风里是否有灵剑的牵引,良久,她睁开眼,小小地叹气,该说什么呢?
果不其然?
“我有那么不讨剑喜欢吗?”陈西又低低自问,声音犹如雪花落进寂静月夜。
成絮成片的雪落在衣襟发间,陈西又向前走,雪地里零散竖着许多剑,剑锋隐于雪色,藏于剑冢前再锋利的灵剑在此处也是静默的。
“入剑冢,灵剑与弟子互择,剑宗弟子需顺己剑心,从剑意,切忌强求。”
陈西又初次听闻剑冢内灵剑与剑修互选时,刚刚握上陈南却为她雕的小木剑不久,觉得剑冢此设计极为人性化。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自从她七入秘境七次收获寥寥,陈西又开始害怕剑冢的双向择取模式。
虽说剑宗之前从未出现过有资格进入剑冢的弟子未被任何灵剑选中的情况,但陈西又莫名觉得,这个先例她是能破的。
话虽如此。
真的好想强拧一个瓜。
陈西又将滑到身前的一束头发顺到身后,根据灵剑的形状锋利度与灵气逸散程度分析她是否够格拔出它,试了几柄,纹丝不动有之,遣一缕剑气逼退她亦有。
这次又是被剑气划伤。
陈西又倏地闪出几步,嚓的一声,剑气划断鬓边发丝,脸庞一阵凉,血液温吞溢出脸颊,很快冻结在面庞。
陈西又冷得愈发清醒又恍惚,小声对这柄剑道歉:“打扰了打扰了,实在对不起。”
“我知道你没选我,可这不是没剑选我吗?”陈西又在灵剑的嗡鸣中强撑着辩白,悄然迅捷地退出灵剑的感知范围。
她有点没办法。
苏元的担忧大概是多余的,她或许不太用操心剑的品级问题,她应该操心的是如何解释她为何两手空空踏出剑冢。
对自己不会被灵剑选中的担忧也好,对自己万一被灵剑选中的期待也好。
现在事实就在眼前了。
陈西又尝试得有些麻木,她也试过前往其他区域寻一柄普通剑,可这片雪境好像铁了心要将她困在此处,甚至用上了困阵和幻阵。
剑冢内自有未生灵智提起就能走的剑,只是既是能入剑冢的弟子,也不致连一柄灵剑都求不得,陈西又试想过她不得灵剑青眼退而求其次的场面,倒是没想过自己会被扔进遍地她拔不出的灵剑的雪境内不得脱出。
自幻阵退回来,继续专心致志试探每一柄灵剑对她触碰的反应。
这柄剑、那柄剑,都视她为无物,在她斗胆靠近后竖起禁止接触的坚墙,这是不同于考验弟子是否有资格拔剑的试探,是岿然不可撼动的绝无可能。
陈西又有极强的预感,她若强求,会命丧当场。
也不是没有剑宗弟子在剑冢中重伤被传出,元上道君当年金丹后期取凶剑穷离,一人一剑僵持至血液崩溅,最终脱离剑冢时血染阵图,昏睡三年后方真正提上穷离剑共踏大道。
那穷离剑甚至是愿意的,愿意尚且由于磨合出此类惨案。
陈西又自觉自己区区一个炼气中期实在做不得这类冒险。
而且,说真的,陈西又松开尝试拔剑的动作急退,她切实察觉到了生命危险,脖颈为剑气威胁性地擦过,来自灵剑的、冰凉彻骨的杀意不容错辨。
陈西又自她出现在剑冢位置的左侧试到右侧,由枯树灌木到月下梅树,白色或浅红的花朵纤柔的花瓣混进雪花伴风同行,陈西又破开这风掠出几步,仍被一道剑气深深划伤右臂。
血液这次没能及时凝结,红色液体顺着小臂淌下,顺着指尖与肌肤脉络溅落在雪地,陈西又引亮治疗符贴上这处伤。
我的身法此番必定大有进益。
我摸过的灵剑数目比其他弟子都多。
我……这梅花真好闻。
陈西又撤出这柄灵剑划定的攻击范围,向后砸进方才被剑气扫落的积雪中,或许在雪地待太久了,她觉得这雪地是温热的。
雪和着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四下都是寂静的,只有雪落上雪地、雪花融化的细碎声响。
风声停止的间隙,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恰落进陈西又无神睁着的眼睛,眼睫受惊地忽闪,陈西又陡然伸手揉了揉脸。
醒醒。
发红的指尖拂落鼻尖的花瓣、抚过落霜的睫羽眉梢,陈西又晃晃脑袋抖落身上雪花,一骨碌爬了起来。
左边右边试过了,还有上侧和下侧。
女孩子的衣衫狼藉,雪迹落满身,或许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曾提及的六鼓作气。
重抖擞往上侧走,不期然撞见同门。
是此番剑冢之行中最小的弟子万乐人,看上去十一二岁,炼气期修为,唇红齿白,眉目却平稳,他平平看过来,两人见过礼。
陈西又看出他是循剑来此,对他展颜一笑,不再多话,万乐人也并未对她周身狼藉加以建议,敛目颔首,两人错身而过,各自没入雪原。
若是找遍雪境也无所得的话,如果那时候,万师弟已然寻得灵剑,或许可以试着央他带自己出去。
陈西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