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不如巴掌大的纸片上印几个数字就可以得到五百万,得有多么好的运气?赵淑萍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运气,而且一张轻飘飘的纸价值2块钱往上,她亲眼见有人打了十几万的彩票,就那么薄薄几张纸,被那人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的夹层里。
千想万想,没想到自己男人会碰这种东西。
她几乎每天和男人在一起,他是什么时候去买的彩票?是趁她出去卖水果的时候?还是他外出干活的时候?
赵淑萍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一桶彩票,每一张标注的票价哪怕是2块钱,她也数不清这一桶到底有多少钱。
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赵淑萍第一时间去找存折。存折被她锁在柜子里,她拿出来,上面是她记得牢牢的数字。没有少一分。从办存折到现在,她取钱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刚交完水果店的租金又恰逢儿子要交学费,手里的钱转不过来时才会去取。
赵淑萍翻着翻着突然发觉不对劲——存折因为年限太久,已经松开了,一页一页散开。赵淑萍每天都在忙,平时用不上存折,就没去换新的。
现在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一行一行的存款记录,忽然发觉她取款的记录不见了。
她从头到尾翻完了都找不到她的取款记录。看着末尾写了一串零的余额,赵淑萍的手在抖。她跌坐在地上,那装满桶的彩票在白灯下发着冰冷的光。
她爬过去,从桶里拿出一张彩票,看见上面写的票价:12000元。这么一张单薄的随手就能撕烂的彩票,价值12000,比她想买的房子的平均价还高。
他、怎么舍得?
怎么下得去手!
赵淑萍跌跌撞撞跑进银行,让银行人员给她查一下存折。柜员一拿到存折就说她这存折是假的,退回给她,看她的眼神充满怀疑。
赵淑萍掏出身份证,说她的存折丢了。柜员立刻叫来保安将她拖出去。赵淑萍跑到另一家银行,让柜员帮她补办存折。办得很快。存折最后一页的余额让赵淑萍彻底晕了。
她是在银行的座椅里醒来的,银行大厅的服务员端着水杯喂她喝水,问她是不是中暑了。
现在是九月,最热的月份。赵淑萍看着外面的太阳,恍惚看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还没有出月子,在八月的高温里裹得密不透风来银行取钱,也是银行里的人告诉她没钱了。
行尸走肉般,赵淑萍回到了门市。水果店有人在买水果,但她男人不在。邻居在帮她卖,看见她忙叫她过去称秤。赵淑萍没听见,回到门市,坐在装彩票的桶边。
晚上水果店关了门,男人回来了,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她,看了一眼彩票桶,没敢进。
隔着打开的卷帘门,男人站在黑夜里,赵淑萍坐在门市的灯光里,忽然有点看不清她男人的脸。
她和他结婚几十年,生了两个儿子,每天睡在一起,她竟然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厚嘴唇还是薄嘴唇,是大眼睛还是小眼睛,是塌鼻子还是高鼻子,脸上有没有痣,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那张脸,在赵淑萍的脑海里模糊了。
小儿子回来了,大儿子也回来了。
男人头一次主动地说要去做饭,第一次一个人做好了一整顿晚饭。赵淑萍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两个儿子去上学了。赵淑萍说水果店不开了,你的店也不开了。男人问不赚钱了么?赵淑萍笑到发疯,一脚踢翻了彩票桶,成千上万、成万上亿张的彩票像漫天雪花飞了一地。
“我他妈赚钱就是给你买彩票的?”
男人又跪下了,忏悔、哭泣、求她原谅,说他忍不住,说他买彩票是为了中五百万,是想让她过上好的日子,想让她轻松,不要每天出去奔波,想让儿子有钱。
一口一个为她好,为儿子好,想让她过上好日子,想让儿子过上好日子。绝口不提他偷偷摸摸拿了多少钱,她的那张存折去了哪里,他是怎么瞒过她。
赵淑萍笑得眼泪横流,笑得直不起腰,和男人一起跪在地上,又哭又笑。
男人真怕她疯了,不说话了,就安安静静跪在旁边,看着她。
赵淑萍笑够了,让他去卖水果。男人听话地去了。赵淑萍把门市里的东西全部收拾一通,男人的工具整齐地放进柜子里,彩票全烧了,地扫了,玻璃擦了。
床单洗了,枕头拆了,棉被抱出去晒。她把家里从里到外全部打扫干净,厕所刷了,缺口的碗丢了,发霉的筷子丢了,破鞋扔了。
在扔掉那个被她踢烂的桶时,赵淑萍忽然想,要是她男人死了多好,死了就没这些破事了。
想是这样想,却不敢真杀人。她是一个良好有道德的公民。
水果店的租期到了,赵淑萍关了水果铺。对面的高楼修起来了,工人们走了,早餐摊也不用摆了。只剩一个烟草铺立在路边。她想把烟草铺一并关了,男人不让。自打她开始卖烟,男人抽烟全是她那里拿。赵淑萍知道他心思,烟草铺关了,他以后只能自己拿钱出去买烟了。
现在,连赵淑萍都没钱了,更别提他。
赵淑萍问他中过多少钱。男人畏畏缩缩,说不出个数字,就、就几百吧……
赵淑萍又笑了。
烟草铺留了下来。赵淑萍每天守着烟草铺,卖几包烟,男人出去拉生意,拉不到。好在是自己买下的门市,不用交租金,没生意也不急。赵淑萍每个月卖的烟水只够家里买菜,给儿子一点生活费,再交点水电费。有时候水电用多了,还交不上。
交不上的时候,赵淑萍也无动于衷,水电局打电话给男人,停水停电了,男人开始急了,求赵淑萍帮他拉生意。赵淑萍说烟铺没人守。男人忍了又忍,最后说关了吧。烟铺关了。
赵淑萍又开始了每天和男人外出拉生意。她不像以前那样拼命,挨家挨户地去,有生意就干,没生意就继续走。
老顾客介绍了一笔生意,是对面的新小区安装门窗,赵淑萍最喜欢最想买的那个小区,在十八楼。门窗放进电梯送上去,男人站在十八楼的窗前装窗户。
新房子的窗口开得大,稍不注意可能掉下去。所以男人装窗户的时候需要另一个人帮他扶着窗户,免得窗户掉下去砸到人。
赵淑萍帮他扶。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站在她最爱的小区里,她往楼下看。十八楼很高,地上行走的人变成小小的一个黑点,像一只小蚂蚁似的。
赵淑萍发觉自己就是小蚂蚁,驮着一块又一块自己想要的食物回巢穴,好不容易塞满巢穴准备休眠,又被人偷偷挖空了,让她休不了眠。
如果偷她东西的贼消失了就好了,她就不用那么累了。她可以驮一次,就够一家人吃一整个冬,根本用不着这么累。
她看男人,男人在拧螺丝,螺丝刀黏着螺丝往窗框上拧。赵淑萍突然发觉,这个男人特别没意思,除了干这些粗活,什么也不会。哦,还会偷她的钱花。
她的疲倦、劳累全部来自于这个男人。只要看见他,她就从心底开始累。如果他消失了……
从十八楼摔下去是什么感觉?像豆腐一样碎成渣,还是连渣都没有?
赵淑萍不知道,但她见过。
他们又接了一单生意,装窗户的顾客说她家窗户质量好,让他们给他妹妹家装。他妹妹也买了这个小区的房子,在顶楼,28层。
不知道是窗框里塞了一颗螺丝,还是窗框和窗户做的尺寸不合适,窗户总是装不上去。男人将窗户取下来靠墙放着,自己扒着窗框一寸一寸找问题。
在窗框的顶部,头顶,他看见窗框中央卡着一颗螺丝钉,他搬来板凳,踩着板凳,扒着窗框,垫起脚尖伸手去拔那颗卡住的螺丝钉。
就是这个瞬间,他像断线的风筝,飞到了天空,拼了命地想要回头,却回不了头。风刮得他面目全非。脑浆和血从他的头颅、四肢百骸流出来。
赵淑萍站在窗边,往下看。28层的高度,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看见地上有一只小小的蚂蚁,死掉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