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很愤怒她在异国他乡独自跑出来,可看见她瘦瘦弱弱站在那里,影子薄薄,所有的愤怒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担忧和后悔,后悔说重话气了她。
手机铃声响了。他收回神,拿起手机。国内的归属地,很偏远的归属地,黄关,许沉没听说过,思索半天都想不起来是哪个省。
他很疑惑地接起来,礼貌性问了一句。听筒那面没有声音。他等了一会,听见呼啸的风声,似乎是很冷的天。隔着听筒,他站在这恒温的宴会厅边缘,很突兀的竟然也感受到了一点凉意。
原来是风从身上吹过,吹翻了他的衬衣袖口,灌进夜风。
他又问了一遍。那边除了风声,还有很急促的呼吸声,而后是呛咳声,像风灌进了喉咙,咳了起来。
“许沉!”
张姣在叫他,站在高台旁边,准备上台了。
他们刚才说好了,等会她上台许愿,他要拿相机给她拍照,要拍好看的。
许沉一手拿手机,一手拿相机,相机对张姣晃了晃,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张姣说:“你快来呀。”
许沉有点对电话那头不耐烦了,问了两三遍都不出声。张姣又在台边望着他,期待他快点过去。
许沉把电话揣进兜里,拿着相机过去了。张姣笑着上了台。
啪!灯光骤灭,蜡烛燃烧,许沉打开那台存着他们许多照片的相机,在台下为她的许愿录像。
她穿着精致的晚礼服,站在台上,蜡烛晕开的昏黄光影里,她眉眼笑开,望向他的地方,高声宣扬出她的愿望,那样的张扬、高调,在黑暗里,许沉空洞的心被一点点填满,他恍惚发觉不是变了,是太久没见,匆匆见了,有些事情没说清,两人之间蒙了一层带着时间的隔阂,所以才感觉变了。
当相处久了,就会变回以前那样了。就像现在台上的张姣,她张开双眼,居高临下,张扬跋扈地许愿,向所有宾客,高声说——许沉,你听好,我的愿望就是——
永远和我在一起!
也许有人听说过他和张姣的风言风语,也许没人知道,但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张姣喜欢许沉。赶在许沉之前,张姣先宣扬出去了。
许沉下意识去看张泰宏,他一脸慈爱的笑,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幕,并且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默许了。他哥也在笑,也默许了。
两家人背着他,在他不知道的时刻,在他和张姣的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不知道为什么,许沉感觉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很多事情。至于错过了什么,他来不及深究。
所有人看向他,在等他的回复。
没什么好回复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和张姣一样,和她在一起,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他说好。
掌声雷动,四面八方都在道喜。
许沉被围在中央,接受不认识的人的贺喜,看着那一张张笑脸,忽然感到身心俱疲。
明明他的目的是这样,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什么,会感到疲倦?
坐飞机太久?没休息好?没倒完时差?吃得不习惯?
许沉没分析出来,张姣朝他走过来。他们一起从人群里挤出去,去阳台边。
张姣笑着问他刚才和谁打电话。
许沉说不知道。他伸手去拿手机,挂没挂电话他有些忘记了,刚才张姣催促他过去拍照,他好像顺手揣进兜里没挂。手机屏幕是锁屏界面,那通电话挂断了。
他翻出通话记录,通话时长接近两分钟。所以他是没挂电话吗?那后来对方说了什么?很奇怪的,一向对别人事情不感兴趣的许沉忽然对这通电话感兴趣了,他想知道对面那个人是谁,想知道这两分钟里,对方说了什么。
他有了好奇心,心脏微微活了过来,不再是沉甸的。
张姣凑过头来看,看了一眼,拉着他的手,替他关上手机,笑着说,我们去吃蛋糕吧。
今天是她18岁的生日,他得陪她去吃蛋糕,而不是在这里对一通不知道是不是搞怪来电好奇。
许沉抱歉地笑了笑,将手机揣回去,陪她去切蛋糕。
那晚,许沉喝了点酒,和张姣的爸爸,和他哥。回家后,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经忘记那通电话了。
等很久很久之后突然想起时,去翻,已经找不到了。
……
许沉在新加坡住了下来,有时候陪张姣去上课,他见识了张姣的聪慧,学习很快,记忆超绝。
原来以前真是扮猪吃老虎,他问她现在怎么不装了。张姣笑着说,不装啦,再装我爸就要把我撵走啦,撵走了没地方去。
许沉说,张家那么多房产,还怕没地方去吗。
张姣笑笑,说也是哦。
她来新加坡这两年,上海的口音不见了,学了这边的腔调。
许沉有点恍惚。
张姣问他想什么。许沉摇摇头。夕阳从前方辉过来,铺在她笑意盈盈的脸上。
许沉发现,张姣确实变了,不是时间的原因,不是两个人从来不联系的原因,是张姣真的变了,她学会了这边的口音,学会了像她母亲那样温婉的微笑,尽管她总是像以前那样对他眉眼弯弯笑得张扬灿烂,她的笑意里,藏在眉眼间的温婉终究是忽视不过去。
她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说话也像。
如果是以前的张姣,她肯定会说:“我被撵走了去住你家啊?”
许沉也肯定会说:“睡大街去。”
她会死皮赖脸扒拉着他,拿腔捏势鄙夷他:“小叔冷心冷肠没良心,见死不救,没良心,我告许叔去,禁你零花钱!让你跪着求我养你!”
她就喜欢西边来东边去地胡诌扯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经常把他扯得又气又无奈,都不知道话题跑偏了几颗星球。然后真当她回不了家的时候,他还是会老老实实把她拎回自己家,不会像现在这样,学会了一副官腔话,说什么张家还会少房产吗。
听得他自己都难受,装模作样。
许沉和她去餐厅吃西餐,她比以前文雅许多,鹅肝切得很好。以前死皮赖脸要他切,不切就不吃,他也倔着就不给切,哪能事事依着她。她开始耍赖,说他准备饿死她,可怜巴巴的声音,在餐厅里大声控诉他,周围投来谴责的目光,让他这个厚脸皮都觉得丢脸丢皮,恨不得挖条地缝把她塞进去。最后还是磨牙切肝堵她嘴。
她能吃得两条腿在他腿上乱爬,被他拍开又爬上去,拍开又爬上去,玩得不亦乐乎,高兴得眼里全是光,嘴上还不饶人,说他小气鬼,大度地把自己腿伸给他,笑嘻嘻说我腿给你爬呀,多大点事。
许沉经常被气得胸口疼。
晚餐用完了,许沉开车送她回家。他们像每一个许沉去学校接她送她回家的晚上一样,她很高兴地和他说再见,然后进了别墅。他也会笑着说明天见,看她进别墅。
接她放学、送她回家,参与她人生的每一件大事,和她度过每一天时光,明明是令人幸福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许沉总是在她离开后,脸上的笑意骤退,望着院子里的树影,心脏像被树影罩住了,难受。
说不清道不明,没由来的难受。
但他知道,很多时候,他脸上的笑是假笑,假到他的嘴角都要僵硬了。
他和张姣之间不应该是这样,再一次,他想要独处,离开这里,回俄罗斯,他想更清晰地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一次来新加坡,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太迷茫了,迷茫而沉痛。
再一次接她放学,他说他要回俄罗斯一段时间。张姣问他怎么了,是这边不习惯吗。许沉撒谎了,说不是,俄罗斯有点事要处理,很快会再过来。
张姣没理由挽留他,只是再三确定他真的会回来。许沉朦朦胧胧有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明明她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她,两个人都是朝“在一起”这个方向迸进,然而,她会害怕他不回来,而他会对她说他要“回”俄罗斯,他会“再来”,而不是他要“去”俄罗斯,他会“回来”。
张姣没有安全感,许沉没有把张姣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当成他的归属地,他潜意识还是把俄罗斯当成自己的窝。
他们之间,终究差了什么。
许沉需要想清楚,很明白地想清楚,他不想装了,不想装得每天看见她就笑,送她上学接她放学和她周末旅游。
夜晚落地窗倒映出的许沉,一脸阴郁,眉头紧皱。他知道,他不再是一看见张姣就欢喜,甚至不是一接到张姣电话会想像以前那样怦然心动。他有时候看见张姣会感到深深的难受,非常难受,接到她的电话会犹豫要不要接,有时候不想接。
错过一个电话,再接第二个的时候还要撒谎自己刚才有事没听见。
他曾经对张姣从不撒谎,有什么说什么,不管她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也一样,高兴不高兴都能把他惹毛。自从到新加坡,他学会对张姣撒谎,从小谎到大谎,源源不断,止不住,越滚越厉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许沉想不明白。
许沉回俄罗斯三个月,偶尔和张姣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或者网上聊个天,分享日常。
第四个月,张姣来俄罗斯了。四个月,许沉还是没想明白,不仅没想明白,他甚至有点过分的不怎么想和张姣分享日常了,有时候看见漂亮的日落想拍给张姣看,点进对话框,又不想发了,觉得很没意思。什么地方的日落不是日落啊,又不是俄罗斯的最美。
但人来了,许沉还是尽地主之谊,或者男朋友之谊,带她去莫斯科,去圣彼得堡,去贝加尔湖,去火山,吃松饼,俄式菜。
许沉很累,非常累,从心脏深处涌出来的疲倦,累得他想躺在医院打一针安乐死死了算了。
从来没有这样消极过,他几乎快不是自己了。
旅游结束,送走张姣,他躺在床上,终于想明白了。会造成这样的原因,是张姣已经不是以前恣意妄为趾高气扬的张姣了,她长成一个礼貌骄矜的大人。
尽管他们一车出发,一张餐桌吃饭,一张酒桌喝酒,一个视角看同一处风景,他还是清晰感受到,张姣长大了,她走上了她自己的道路,那条道路上,她喜欢他,但他不是她的全部。而他热爱曾经她,他对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波澜。
她变成了他认识的那些女性,普遍的女性,除了长得漂亮些,家世好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许沉这里,她不再是特别的了。
许沉承认自己变心了,他不喜欢这样的张姣。他喜欢走累了要他背,睡觉要他抱,嚷天吵地,不给进屋睡就抱着枕头要大家一起同归于尽谁也别想睡的张姣。
也许他是受虐狂,也许他的物质生活过得太富足了让他犯贱,他就是喜欢那个浑身都是刺,张扬得像一颗艳丽太阳的张姣,而不是现在这样循规蹈矩偶尔高调一下的张姣。
但张姣喜欢他,从曾经到现在,她还是喜欢他。他能感受到。
要他直接丢开张情,他也做不到。当初他没把握好两人的界限,都越了界,而他因为张姣长大了性子变了,就要立即划分界限,他不行。
没有办法划分界限,那就试着去接受现在的张姣。
在张姣回新加坡的第三个月,许沉搬去了新加坡,他想尝试和张姣重新建立一段全新的感情,完全全新的,不是建立在14岁张姣之上的。是18岁之后的张姣的全新感情。
他努力换一种模式与张姣相处,努力让两个人的生活变得像每一对正常的情侣,像他哥嫂,像张姣学校里的情侣。
他和张姣牵手散步,他和张姣去枫林拍照,他和张姣接吻——这一步卡死了。他很要命地发现自己在亲吻她的时候在走神,他想起了曾经的张姣,那一口咬在他嘴上还怪他不好好长嘴巴非得长她面前欠咬的张姣。
他推开她,说了声对不起。
情侣之间应该做的,他都尝试着做了,循序渐进的尝试,一点一点的尝试。从并肩散步到他们牵手用了两个月,从牵手到亲脸颊用了半年,从亲脸颊到这个吻,用了一年多。张姣21岁了。许沉,31岁了。
许沉很神经病地发现自己在排斥她。
一个男人,在排斥一个爱自己、长得漂亮、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他真是病得不轻。
曾经爱过,是的,无论他怎么努力,无论张姣如何爱他,他只是曾经爱她,曾经爱过。现在,早就不爱了,从第一次来新加坡,从参加她18岁的生日,他就不爱了。
他爱的,永远是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