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破空的鞭响撕裂死寂,回荡在幽闭的地牢中,似是惊醒了沉眠幽魂。
寒气如夜潮般漫涌,渗入皮肉,透入骨缝。地牢深陷地下,四壁潮湿,苔藓爬满嶙峋的石墙,透出一丝森冷的水光。腐朽的气息弥漫,血与湿土混杂成沉郁的腥味,似一出尚未谢幕的旧戏,台下无人。
火光在铁架上摇曳,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如断线的影偶,静默地垂挂在凡尘之外。
石板上一滩滩的积水倒映着狰狞的刑具,曾经的挣扎早已湮灭在这厚重的潮湿中。
“还不肯招?”
一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带着寒意。那人年过不惑,着玄色窄袖短袍,腰系宽革束带,马靴踏地,溅起微凉的水珠。他缓缓踱步,微光映亮冷峻的面容。
牢房深处,少年蜷缩着靠在石墙上,黑发凌乱,额侧的汗珠顺着血污缓缓滑落,坠入尘埃。他的手腕被粗砺的麻绳反绑在背后,血迹凝结,留下道道深红的勒痕。
“想让我动手?”
审问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狼狈不堪的少年,眉宇间无悲无喜,语气中却偷出一丝躁意。他见少年不吭声,腕子一转,鞭影破风而至,锋锐如刃,裹挟着寒意猛然挥下。
啪——!
长鞭落在少年身前半寸,溅起泥泞与血色的水珠,惊碎了地牢中的静默。
绫时吓得一哆嗦,本能地往后退。但他背后就是石壁,退无可退。
“我不知军爷让我招什么!”他摇着头道:“我知道的我都说了!我是渔阳馆的杂役,受了管家的吩咐,来给韩府送菜!”
“你一个送菜的杂役跑去中庭作甚?!”审讯者冷冷逼问。
“只是迷路了……辛管事被叫去赴宴,让我从偏门离开……我听到中庭喧闹就想去看看热闹……”绫时声音发虚,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看热闹?!”
审讯者一脚猛然踢在他肩头,绫时吃痛,整个身子被撞得往侧边倾倒,膝盖砸在地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看热闹看到后台去?!”
“我认识燕西弄班的人!”
阿时艰难地支起身子,急切辩解道:“本来正看戏看得入神,突然见到杀手出来我就慌了……不知道弄班那里什么情况,我就想去看看他们!”
“你当然认识他们!”
对方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硬生生提起,绫时只觉喉头一紧,喘不过气。
“你假借渔阳馆杂役的身份混入将军府做内应,等待时机。与弄班伶人里应外合,谋害将军!说!你们究竟是何身份!谁人派你们来刺杀将军?!”
“我不是!我真的不知道!”
绫时有气无力地挣扎,声音越发虚弱,“弄班的人也不是坏人!他们只是被那个乐师骗了!”
他的嗓音发哑,额角冷汗淌下,死死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哪有什么乐师,明明是你,见刺杀不成将同伙灭口,想来个死无对证!”
“我没有杀他们!”阿时挣扎着高声反驳。弄班的人好心好意送他们进城,他怎可能伤害他们……
“你没有杀他们?那你为何染着他们的血,握着杀人的刀?!尔等定是夏军细作!意图构陷将军,动我军心,罪不可赦!”
“不!不是的!”绫时拼命摇头,喘着气道:“那个乐师……他是鬼面众的人……不……他说他是你们的同袍……他是你们的战友……”
“放屁!!”
审讯者暴怒,手起鞭落。皮鞭狠狠抽在绫时身上,剧痛骤然炸开,他闷哼一声,身子猛地一颤,脊背上的皮肤瞬间绽开一道血痕。
“韩将军为国尽忠!心怀坦荡!秦凤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死到临头你还敢造谣!?”
绫时额头冷汗滚落,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伤口火辣辣地疼,可比这更糟糕的是,他体内那股熟悉的剧毒已经开始翻涌。
离尘毒……又要发作了。
血液翻涌,胸口仿佛被万斤重石压住,窒息感像绳索一样缠上喉咙。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寒意自四肢百骸漫上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
“说!你们是受何人指使?还有什么同党!!”
绫时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咬紧牙关,从嘴角流出一句:“乐师……去……追……乐师……”
“还胡编乱造?!”
又是一鞭落下,撕裂血肉的疼痛几乎让他险些晕厥。
“唔……”
绫时喘着粗气,痛得浑身发颤,身上早已被血汗浸透。可比起皮肉之苦,他更难忍的是体内翻涌的毒气,那股阴寒的窒息感如潮水般袭来,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阿时发出压抑的喘息声,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了血。身子不受控地往前倾倒,如同风中枯草,任人摆布。
审讯者皱起眉,“哼,看来还挺能撑。”
他语气冷漠,抬手一挥。
“再来——”
阿时再也撑不住了,毒气肆无忌惮地蔓延,意识远远地离开。他感受不到地牢的阴暗潮湿,感受不到刻骨钻心的疼痛,血与汗模糊了视线。
幸亏……没让他们……一起……
师大侠……对不住了……我……没能……
眼前化作白茫茫的一片,失去意识的一瞬间,绫时看到一束月光轻轻洒落,驱散了阴霾。
那抹银华月色带着一丝辛香,将这这潮湿腐朽的地牢撕开了一道裂隙。
“都将军且慢!”
半个时辰前,中庭喧闹乍起,将在前厅等候的蒋文懿和师韵吓了个激灵。
“怎么吵吵闹闹的?”
师韵走到前厅后身,推开悬窗向中庭观望。天色稍暗,树影绰约,她只能看到人头攒动,高挂红绸的灯笼肆意摇摆,宾客们呼喊之声四起,却不知在叫喊些什么。
蒋文懿皱起眉,琢磨着该不会是阿时乔装潜入被发现了?若真是如此,那他……
两人还未来及商议,忽见一身影飞速而至,猛地推开前厅的后门。
师韵吓了一跳,她转身一看,见来者及冠年纪,着一身绯色束袖战袍,肩缀银鳞甲,腰系刀鞘,似是一年轻武将。他步法极快,匆匆从二人面前掠过,视线略微一扫,目光在蒋文懿身上顿了一瞬,未作停留。他如疾风迅雷般穿过前厅,大步流星地冲出大门,翻身上马。
马嘶破空,疾驰而去。一队轻甲骑兵紧随其后,隐入夜色之中。
“什么情况?那人是谁啊??”
师韵小跑着追上两步,回头看向蒋文懿。
蒋文懿并不识得,只能摇了摇头。但观其衣冠做派,文懿估摸是将军亲眷。右郎君大婚之日当不会披甲出阵,那这是将军的小儿子?他这般火急火燎,是要追什么人?
“贤侄!今日恐是不行了!”
温知古一声高喝打断了蒋文懿的思路。
他提着袍子急急忙忙地踏入前厅,走到文懿面前,脸上带着焦灼之色, “韩府出了事!今日不便,你还是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温大人可知出了何事??”
蒋文懿心说该不会真让猜对了吧?
“暂也不便明说……”
温知古一边说,一边拉着蒋文懿的胳膊将他往外送,“是韩将军的家务事,具体情况还不知晓。不过我已知你人在凤翔,你将暂居何处道与我,过两天等将军把事情捋清楚了,方便见客之时,我派人去知会你!”
蒋文懿脚下一顿,按住温知古的手腕。他心说不能问个明白,肯定不能离开此地。故而诈了温大人一句:
“方才我见有武将模样的人带兵出府……可是婚宴之上出了状况?是不是有歹人混进去了?!”
没有将军的授意,温知古定是不能透露婚宴上发生的种种。他估摸方才冲出去的人多半是韩佐年,左郎君带兵出府,莫非是嗅到了刺客端倪?
蒋文懿见温知古没有立刻答话,便知自己是猜对了。而且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差,恐怕盯着这场夜宴的不仅他们几个。若真是如此,那阿时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他心头一慌,甩开温知古,径直冲向中庭。
“贤侄!蒋文懿!”
温大人高喝一声,追上几步将他拽住,“今日并非面见将军的好时机!不可硬闯!”
文懿哪里听的进半个字,不亲眼确认绫时的安危,龙潭虎穴也阻他不得。他猛一甩袖避开温知古,快步冲入庭院之中。
冲下前厅的几阶石阶,穿过仪门,蒋文懿和师韵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本应喜气盈门笑语欢声的中庭宛若战场。
翻倒的席案上残酒狼藉,玉盘碎裂,珍馐洒落一地,与染血的地毯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血腥和焦灼的烟气。翻落的红绸被溅上的血浸透,像一片片残破的云霞,被无情碾碎。
焦黑的幕布在夜风中飘摇,火光映在戏台的残骸上。守卫们全都聚在中庭里,护卫宾客,严防入侵者。家丁们则前后忙碌,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从戏台后抬出一具具尸首。那些人死状各异,有人双目未合,有人手指还僵硬地握着什么,仿佛至死不甘。
“这……”
师韵不由得退后半步,再看向中堂。宾客们都被请进堂中避险,廊下石台上横陈两具尸体,几人围在尸体四周,议论着什么。
“不……不会吧……!”
韵儿惊得花容失色,她冲向戏台,想看清那些尸体的面容。
文懿惊觉大事不好,若只是绫时乔装打扮被抓个现行,怎会如此大动干戈?那些尸体……看来今日混入将军府人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机会……若是阿时也被当做同党……那……
“什么人!?”
几名守军发现有生人造访,快速将二人围住,握紧腰间刀柄,目光警惕。
“御史中丞之子蒋文懿,来拜见将军!”
文懿拉过师韵护在身后,人命关天的时刻,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赴宴来迟,见庭中惨状忧心不已!请让我面见将军!”
那几个守军相视一眼,觉得此人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不像达官贵人。再者来宾的名录他们也见过,好像没有请过姓蒋的客人。
一人上前一步,直言道:“此刻府邸封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若要拜见将军,改日再来!”
“我朋友还在府中!”
蒋文懿急道:“不知宴席之上发生了什么!我得确认他的安危!”
“你朋友?”
那守军挑眉道:“姓甚名谁?报上来!”
文懿略作迟疑,焦急道:“姓甚名谁与你无关!速速闪开让我与面会将军!”
“说不上来你哪也别想去!”
守军利刃出鞘,拦在蒋文懿面前。
“支支吾吾的,我看你也是细作同党!来人!给我拿下!”
其余几人营应声亮出兵器,抬手来捉蒋文懿。师韵见状唰地掏出断空金扇,腕子一翻,击退守军。
“我家公子身携御赐金丝,岂是你们说动就能动的!还不闪开!让我们拜见将军!”
她兵刃一出,守军更加笃定此二人是来闹事的,二话不说,挥刀便上。
中堂之前的石台上,两名刺客的尸体横陈。
漪澜药仙绫云取了一方丝帕系于耳后,掩住口鼻,半蹲在地,仔细检查其中一人的尸首。韩仪站在他身侧,面色不慎明朗。
“毒药藏在臼齿之中,是死士惯用的手段……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体格强壮,骨骼粗大,臂膀肌肉紧实,不是伶人出身。”
他翻过那人的手掌,看到掌心覆着一层厚厚的老茧,尤其是虎口处尤为坚硬粗糙,显然惯用长兵器,握缰也不陌生。
“肩骨沉实,脊背偏厚……不是一般的习武之人……”
韩仪一锁眉,“此话怎讲?”
“需得经年累月的操练,才造就这样的体态……”绫云垂着眼帘,不愿说出自己的猜测。
“军卒?!”
韩仪冷哼一声,“真是夏军细作?!”
绫云未置可否,看向第二具尸体。
这名女子肤色比寻常汉人略深,隐约带着几分西域色泽。她的身量不高,骨架却十分精悍,肩背线条凌厉,宛如一张绷紧的弓。
绫云揭开她的袖口,指腹缓缓掠过她的掌心。手掌厚实,布满细密的老茧,指节上有长期习弓的勒痕。
“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