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时前脚奔出将军府,就跟蒋文懿撞了个满怀。
“阿时?急着忙着干什么去?”
绫时一抬头,几日不见,蒋大公子身上沾染的市井之气消失殆尽,他目光清澈,面色从容,又变回了原来那个举手投足温文尔雅的御赐金丝。阿时心头一顿,只是眼下不是感叹唏嘘的时候。
“韵儿这丫头单枪匹马的去追牵线人了!不知又会捅出什么篓子,我得找她去!”
“牵线人?什么牵线人?”
绫时这才发现蒋文懿后面还跟了个人。那人年方弱冠,身姿挺拔,眉目俊朗、英气逼人。他身着黛青织锦长袍,腰系银扣革带,佩刀紧贴身侧。
“这位是韩将军的长子,右郎君韩佑承。”
文懿想着两人当是不认识,故而相互引荐了一下。
韩佑承上前一步,向绫时道:“绫兄弟说的可是燕西弄班的牵线人?”
阿时慌忙点头,听他又道:“此地并非叙话之处,二位随我来。”
定远将军的书房陈设简练。宽大的红木书案占据了房间的中央,案上堆满了军报、公文、兵符与战事奏折,有些甚至还未拆封,密密匝匝地摞成几叠。几只青铜镇纸稳稳压着卷轴,边角微微翘起,显然是主人近日频繁翻阅所致。
书案后是一张高背檀木太师椅,扶手因常年使用而磨得光滑发亮,椅侧挂着一柄精钢佩刀,刀鞘上隐约可见斑驳痕迹,显然不是装饰之物。案侧有高几,放置一青釉兽首灯,熏有松木香。
南墙上悬挂着一幅北地军阵图,笔墨凌厉,战马嘶鸣之势跃然纸上。韩佑承带着绫时和蒋文懿进来的时候,韩仪正在和凤翔知府温知古叙话。
“佑承,文懿,见过将军与知府大人!”
二人一左一右各自行礼。绫时见状也不知当说什么报什么,只得匆匆忙忙地跟着拜了一拜。
“佑承来得正好,”
韩仪将儿子招至面前,“关于刺客之事,温大人彻查数日,找到些蛛丝马迹。入夜之后,你辖一都常备军,府中护卫二十,将鼓楼大街南的醉仙居围了。酒肆的东家私设博场,罪名难恕,生擒之后交与温大人处置。赌客之中有一人姓陈名琢,乃燕西弄班牵线之人,他定有刺客线索,将其带回府中,我亲自审问。”
“得令。”
韩佑承接过兵符妥善安放好,听将军又道:“城中行军,军纪务必严明,直取匪巢,不可惊扰百姓。如遇顽抗,擒贼先擒王,不到万不得已,莫见血光。”
韩仪吩咐完,侧头看到了绫时。他招了招手,换上一副关切的口吻:“这便是疏影新收的小徒弟?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阿时赶忙来到将军面前,点头如捣蒜。“回、回将军的话,药仙妙手回春,都好的七七八八了!不敢劳将军挂念!”
韩仪哈哈一笑,宽慰他道:“别怕别怕,我又不吃人!看你慌慌张张的,可是有事?”
绫时看了蒋文懿一眼,才答将军道:“师娘子自己跑出去打探牵线人的消息了……我怕她行事莽撞出岔子,急着想去寻她!听两位大人的意思,那人在醉仙居的赌场??”
韩仪面色一沉,并未多言。
绫时不知道将军与师晏有何交情,也不知他对韵儿会否抱有敌意。但绫时知道的是,他与文懿在易知轮的幻梦里,看到的宋将就是韩仪。那一晚,大战将至,韩仪打开了墨黎谷的竹筒,浏览了其中内容,然后将油纸燃尽。之后他做了什么?真如灯影戏所说,他抛却主帅私自撤离?绫时辨不清真伪,不敢妄加猜测。
“带上佐年一起去。”
将军忽然开了口,“若在赌场中寻得师家娘子,护其周全。这是军令。”
“多谢将军!”
绫时扑通一声跪拜在韩仪面前,重重磕了个头。只要能保韵儿无虞,他在所不惜。
富贵赌场里,喧闹的人声随着庄家一声低沉的询问,倏然安静下来。四方赌客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中央那张赌桌上,空气仿佛凝固,一时间,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庄家微微一笑,伸手将铜盘摆弄了一番。只见那盘面在他手中微微倾斜,旋即自行旋转起来,泛着暗淡的金属光泽。铜盘内壁雕刻着细密的纹路,随着旋转,纹路变幻莫测。
在这旋转不休的铜盘旁,庄家将三颗玄黑骰子往韩佐年的方向一推,笑道:
“花爷想为芊儿赎身,这心思东家知道。可没了芊儿,醉仙居就只剩一窝子莽汉,几十个酒坛了。咱们东家为人大度,不愿断人活路,可也不能由着花爷总赖在赌坊里。所以——”
他将三颗玄黑骰子往韩佐年的方向一推,“一局定生死。赢了,你就把人带走。输了,就永世不再踏入此地。花爷敢是不敢?”
陈琢神色一滞。师韵倒是觉得机不可失,她上前一步,问庄家道:“既是要赌,便将规矩说清楚了!免得事后反悔!”
“快人快语!”
庄家笑道:“规矩很简单——三颗骰子掷入盘内,需落在同一坑内。不分先后,不拼大小。只不过……”
他的指尖轻轻一按,铜盘忽然加速旋转,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咱这盘子,可是会转的。”
庄家话语微顿,眼底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盘子转得快慢不定,三枚骰子必须在十圈内落入同一坑,不然就是输。当然,规矩就是这么简单……只看你敢不敢赌?”
陈琢吞了口口水,请韩佐年借一步说话。
“这位小兄弟,咱们萍水相逢,按理说我也没脸面麻烦你这些……但正如庄家所言,我陷身此处就是想把芊儿娘子赎出来……我已酬得足够的银两,可那东家出尔反尔,拿了钱却不放人,我是一点办法没有。小兄弟方才那一掷颇有几分功底,应当是有底子的?你若能帮我赢了这局,陈琢做牛做马,任君差遣!”
师韵和韩佐年交换了一下眼色,向陈琢道:“我家公子宅心仁厚,知大哥有难处,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只是我们也想跟大哥打听个事儿。”
“哦?”陈琢奇道,“不知是何事?”
师韵一抖袖子,从怀中拿出一张路引。她将路引对折藏在掌中,只把抬头的四个字露了出来。
陈琢一看,心下一惊。
“你、你们是韩——”
韩佐年迅速出手扼住他的手腕,沉声道:“陈兄慎言。我们为此事来寻你,你若将所知和盘托出,我便助你赎出芊儿娘子。如何?”
左郎君的手劲儿很大,捏得陈琢的腕子生疼。他心说难怪此人气度不凡,原来是将军府的人。可他转念一想,既然是将军府的人,与他同陷富贵赌坊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反而不会害他,起码不会现在害他。
他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韩佐年的手背上,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韩佐年微微一笑,阔步回到赌桌前。他抄起桌上三枚玄黑骰子,朗声道:“赌就赌,但我有一个条件。”
庄家一摊手,“愿闻其详。”
“你这铜盘转的时快时慢不打紧,但你既然说十圈之内定胜负,每转一圈,你就要报数。在座诸位都替我看着,若是庄家不识数,可是要遭人笑话!”
师韵一听,觉得左郎君孺子可教啊,脑袋瓜挺机灵,知道审时度势。
“好!数就数!”
庄家将铜盘放在桌案正中,敲了敲桌面,“我数三声,三声过后,开始计数!”
“三——”
赌场里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
“二——”
韩佐年捏着骰子,聚精会神。
“一——!”
庄家话音一落,铜盘缓缓转动起来。
“第一圈。”
这只古铜色的铜盘一尺见方,外有八角,盘面却是圆形,边缘微微翘起。它的中心有一根短短的铜质主轴,随着旋转,盘面的刻痕映出变幻莫测的光影,纹路如流水相连。
“第二圈。”
盘面上均匀分布着八个浅凹槽,形状大小相同,每个槽口都经过打磨,边缘光滑,没有棱角。这些凹槽像是精心设计的陷阱,专门用来承接骰子,让它们顺势滑入其中。
“第三圈。”
韩佐年凝神观察,发觉此盘旋转轨迹并非匀速,而隐有微滞。盘心主轴虽立于中央,却不时微颤,使得转势忽急忽缓。若投掷之时稍有差池,骰子非但难以落槽,反或为盘势所荡,逸出盘沿。
“第四圈。”
庄家朝对面瞥了一眼,他见韩佐年腕子动了,忙轻轻拨动桌下的机关,桌面微微一晃,铜盘的转速也跟着改变。
“第五圈。”
韩佐年微微侧头,看出盘面边沿有一道极浅的弧形,看似装饰,实则暗藏巧思。若控制得当,骰子有可能沿着弧道滑行,再落入盘心。但若力道稍有偏差,骰子便会被抛离盘面,根本无法稳定落点。
“第六圈。”
庄家见对面迟迟不出手,又拨了一下桌下的机关,让铜盘转得慢下来,吸引韩佐年入局。
“第七圈。”
陈琢有点站不住了,三枚骰子,三圈转盘,三次机会。但这家伙坐在桌前纹丝不动,他想催又不敢催,急出一身汗。
“第八圈。”
围观的赌客们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无非不是在说这小兄弟输定了。毕竟富贵赌坊盘踞此处十几年,虽然波折不断,却从来没有被官府清缴过。赌客们输多赢少玩个痛快,从来没有人真能从东家手中赢过一局。或者说,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东家真容。
“第九圈……”
庄家看韩佐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耐烦地说:“我说小兄弟你若不赌就算了!别在这耗功夫!陪你耍这两把,让我少赚了多少银钱你赔的起嘛!”
他见韩佐年也不吭声,白眼一翻,喝道:“第十圈!”
怎料话音未落,一玄黑骰子裹着风声,不偏不倚地庄家飞来。
“诶?”
庄家察觉异样,刚要抬手,却只觉眉心一凉,一股劲风破空而至。
砰!
骰子正中眉心,力道之大,竟震得他脑仁生疼,双眼一黑,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两步,摔倒在地。赌客们不明所以,瞠目结舌地看向他。
是骰子!
赌场瞬间欢腾。众人又转头看向韩佐年。
只见他腕子一翻,第二枚骰子腾空而起,却不飞向铜盘,而是追着第一枚骰子而去。
骰子在半空中擦过第一枚边缘,如流星撞击,瞬时改变第一枚骰子的轨迹——那枚骰子未落地,竟如回环飞梭一般,被带回了赌桌中央。
师韵也不明白他作何打算,只得满脸犹疑地看着他。
左郎君猛然起身,同时掷出第三枚骰子。这一掷比方才力道更甚,弹丸大点的玩意儿竟然发出风雷之音,如雷霆破竹,势不可挡。那骰子速度太快,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砰!
骰子正中铜盘主轴,铜片崩裂,机括寸断。
整个赌场似乎都震颤了一下,旋转不休的铜盘在一瞬间停滞,像是被人强行拦腰斩断的风车。
就在此时,前两枚骰子自高空缓缓坠落,叮当两声,弹入一个凹槽。而方才的第三枚骰子在止住了铜盘后,沿着那道弧形的纹路,轻巧地滑入了同一个凹槽,叽里咕噜转了三圈,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三枚缓缓滚入凹槽的骰子上——
跌倒在地的庄家狼狈地爬起来,只见桌案正中的铜盘四平八稳地放着,三枚玄黑骰子同时躺在一个凹槽里。
韩佐年稍稍一歪头,微微一笑道:“十圈既满,三子归一。”
他目光扫过桌案,缓缓吐出四字——
“胜负已分。”
沉寂片刻之后,赌场里爆发出鼎沸的欢呼声。叫好的,鼓掌的,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好!!”
“好手艺!”
“小兄弟厉害!!”
陈琢高喊一声,一把搂住韩佐年的肩膀,他双目泛红血脉喷张,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师韵也觉得十分惊喜。要在如此短暂的功夫扭输为赢,靠的是机敏,是算计,更是胆识。韩家少将不愧为将门虎子,谋略过人,智勇双全。人多眼杂韵儿不便多言,只能投去满是赞意与肯定的目光。韩佐年面颊一红,朝她笑了笑。
“愿赌服输!我兄弟赢了赌局,你们也该把芊儿的卖身契给我了吧?!”
庄家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