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句,终究说不出“对不住”三个字。崔缨知道,今日之事,一定会让曹丕很生气很生气,毕竟他从未见过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见他仍旧不回话,只背对着自己,远远站着。崔缨便失魂落魄地经过他身旁,慢慢走回房中去了。一时头昏脑涨,崔缨趴在榻上。鞭打的后劲愈发显现,手心渐渐红肿,若被火炙,亦有奇痒。崔缨翻个身,以手抚额,仰面朝上,正切齿忍痛,欲闭目小憩时,塌边忽现一高大身影。
正是适才同行的曹丕。
“喏——”
曹丕掷来一小瓷瓶,看模样像是药粉,莫非刚才廊道里他停下来,只是想着该给她取什么敷手的药?
崔缨慵懒起身,倚在床头,微弱的灯光照在她无精打采的脸上。
“半日来,还未进水米吧?二哥早悄悄唤人给你留下了晚膳,待会儿吃完,须早些歇息。”
“我不饿。”
崔缨冷冷应答,也不抬头看他。
曹丕双手环抱,叹了口气:
“唉,缨妹,二哥当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哦?莫非,二哥也觉得,今日之事全为我的责任吗?”
崔缨撅着嘴,努力压抑着满腹的委屈与愤慨,却瞬间想起白日铖儿在府门口啜泣的场面。
“二哥怎会怪妹妹教训那假子?”曹丕轻笑,小声道,“打得甚好!”
崔缨犹在惊愕曹丕再提“假子”二字,他便接着笑道:
“然缨妹与人斗殴,实在无甚技术,徒有蛮力耳!他日得空,何不让二哥教你一二剑术?嗯?”
崔缨把头偏过去,并不觉着有多好笑。
“今日得见二哥掷石之术,方知二哥弹棋技高并非虚名,缨儿谢过二哥救命之恩。”
“弹棋末技,何足道哉!不若剑术之精妙也!”曹丕摆摆手,兴致昂扬,眼睛都在放光,“前日,恰有一位剑师,自河南来,名曰史阿,此人尝从游雒京王越……缨妹可知,那王越是何许人也?”
“……”崔缨努努嘴,挑眉不语。
“其实,我同妹妹一般年纪时,已遍阅剑师,然四方剑法各异,独京师为最,彼王越者,正是桓、灵之际享誉京洛的剑客!我已得父亲之允,择日便将往史阿先生宿处,拜其为师。”
曹丕见她依旧沉默冷淡,便就近坐下榻沿,语气十分温和: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缨妹,司空府不比在外,需多收束言行,往后,可万不能再犯礼教忌讳了。”
崔缨一听曹丕说我没有收束言行就来气,这三月隐忍谨慎,竟一朝否定了全部。
“二哥也要按尹姨娘那套闺阁礼术,来说教缨儿这个‘乡下人’吗?”
曹丕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谁说缨妹妹是庶人呢?你本为公府之女,不过数年暂栖乡野罢了,不足为道。往后经年,在这偌大的书香门第中,你自可徐徐学礼。”
“我不是士族名门!我不是公府之女!我不想遵守你们这里的礼教!!”
崔缨掩面失声,作抓狂状。
刻在骨子里的现代教育,怎么可能根蒂尽除呢?
在这一世,她的生母并非曹操宠妾,她的生父也不曾有恩于曹操,得到曹操宠爱全是“政治正确”!可她寄篱于你们曹家,就该受精神上这样的折磨吗?
你们知不知道,被袁军掳走之前,支撑她多年在乱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回到自己那温馨的家,过上自由自在的短暂生活啊!可如今这短暂的青春华年,也悉数要在曹府中度过了!她还有机会和兄弟友爱么?还有机会感受亲朋的温暖吗?
曹丕敛起笑意,慨然道:“尹氏因貌得宠于父亲,在府中跋扈,已非一朝一夕。缨妹宜当避其锋芒,勤习女子持家之道。”
“二哥!”
崔缨仰面含泪,叫嚷道:“我真想问问你,为何只有女人生来要受那么多的约束?女子也是人,怎么就不能跟男子一样言语行事?他何晏说得的话,偏我不能?”
“谬矣!女子焉能与男子等同!?”曹丕眉毛拧在了一块,面露不悦。
如惊雷般,崔缨只在刹那间,明白了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曹丕,不论他待她多“好”,他终究和她不是同一时代之人。
他可以像钟子期听懂俞伯牙的弦外之音那样,明白她所思她所想,却永远不能跨越时代的局限,看见她能看见的音外之境。
这个时空,除了她,还有谁能想象出,没有封建剥削,遍地欢歌笑语,人人追求平等,人人向往个性解放,人人崇尚民主自由的世界呢?
封建妇女内诫守己,对他们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此刻崔缨才深深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悲哀了……老天爷,你既使我活在过去,为何还保留我过往的记忆呢?你可知,我孤茕茕站在汉末的坟场,有多无助,有多凄凉?
她,会在封建礼教下,变成一个真正的古人吗?
崔缨不敢想,也不愿想。
她只盯着曹丕那双紫宝石般闪耀的眼睛。
曹丕转过身去,不知喜怒。
“用如此眼神看他人,很无礼。”
“我无礼,何晏就有礼了吗?”
我黯然伤神,垂下眼帘。
“哼,不过一假子,平日着装与嫡公子一样,岂止无礼!简直无法!”曹丕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里。
像是一根刺扎进心底,其实也有些抱不平,于是崔缨低声,一字一句说:“二哥,何晏是假子,我也是司空府假女……”
曹丕忙回头:“不然,缨妹与他们不同。”
“如何不同?”
崔缨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曹丕,心中却默想道:
因为我非公子,即使受宠于曹操,也不会引你忌恨,毕竟我在你们眼中,终究只能是个弱女子。只是,你曹丕并不知,我来自近两千年后罢了。
弱女子,弱势女子。倘有一日,我变大变强,不再局限于崔琰女侄的身份,且触及了你曹丕势力的金饼,你是否会回过头来,也唤我一声“假女”呢?
曹操认我作义女,为了进一步把崔氏一族牢牢拴紧,必然会在数年后让我与曹氏族人联姻,或许还是曹植,或许不是。而曹府犹若阴曹地府,我在崔氏女身上借尸还魂,能否逃脱这座围城,大概也只能看“命”了吧。
那夜,崔缨和曹丕在房内沉默了很久,却似乎已经把这辈子要说的话说尽。
“还请二哥早些回去吧,缨儿还要罚抄《女诫》,无暇与二哥闲聊了。”崔缨滑下榻,捧走烛台,径直走向书案,展开竹简,拈笔便要开始誊写。
曹丕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便不再多言,掩门出去了。
这是一场很不愉快的对话。
崔缨宁愿往后的日子的,永远都不再将它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