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缨屏气凝神,手心不自觉地掐紧了。
她决然不曾料到,众人是这般反应。
“清河崔家?”
曹真尴尬地假咳一声,不再言语,换了把环首刀,继续与曹丕比试。
小曹节对于撮合之事乐此不疲,仍笑嘻嘻说道:“子建哥哥,节儿可喜欢崔姊姊了,若她能当节儿的四嫂——”
“节儿,”曹植平静地打断,“她是你阿姊,不可玩笑。”
曹节不乐,她耷拉起小脑袋,很疑惑众人的沉默。
吴质打破沉默,只抿嘴轻笑:“这桩亲事难说……节儿姑娘,你那位,寓居在府中的阿姊,可不是一般的士族女子。”
寓居?难道连曹丕府里的门客,都比我更清醒我在曹家的地位么?崔缨心想道。
“确实不一般呀!”
曹节昂起头,挥舞着手臂,以颇为自豪的语气对众人说道:“我崔姊姊可有本事啦,会做纸鹤、泡泡、布偶……好多好多玩的,还能在秋千上飞起来呢……”
她开始绘声绘色地,跟宾客描绘起崔缨的人前形象,还毫不避讳地说起,去年秋天她跟曹植斗嘴打闹的糗事儿。
好事的曹真向来跟吴质对着干,他起哄笑道:“子建,什么八字合不合的事儿,我这个粗人不晓得,但平素见你俩住的近,走得也近,确实活像对少年夫妻呢!哈哈哈!”
于是宴台便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台下闲侍的女婢也掩袖偷偷议论起来。
曹真在曹丕的冷眼注视下,自觉收回了笑意。而曹植本人,也在笑声中始终冷着张脸,有种不与任何人争辩的意味。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端坐起,将书简放于案上,独自斟酒。待笑声渐退,便娓娓道来一句:
“不过是异胞兄妹罢了,诸位兄长,可休要再玩笑……”
像是与人摩擦触生静电,崔缨心一沉,已有答案。
“古人尚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植,一介二八稚子,正值志学成材之龄,若轻谈风月,何其夙也?何其谬也!况婚嫁之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男女之事,我从未放在心上……”
后来,曹植还趁机向宾客摆陈了一堆的理,援经引典,出口成章。可耳畔的声音却已自动弱化,崔缨煞白了脸,缩回探出的脑袋,靠在墙角,很不是滋味。
她怎么也没想到,前世她在某人诗集中,感受过的与封建婚姻观对抗的精神,如今居然变得那么虚无缥缈。今生今世,她竟从诗集主人的说辞中,亲耳听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八个字。
秦淳局促不已,她低头又抬眸,小心观察着崔缨的情绪,不知所措。
等崔缨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扶着墙,转身回望时,却见曹真扭头,双指指着一旁,兀自拂拭短剑的夏侯尚坏笑道:
“伯仁,我看那崔氏女之于兵法,并不输于你,那夜,你俩在篝火前争辩得面红耳赤,我们可都见着了。”
夏侯尚头也不抬,继续拭剑,冷冷答道:“我对女人可没有兴趣。”
吴质笑曹真又开始乱点鸳鸯谱,后者笑得憨态,冷不防被曹丕偷袭推了一把。只见曹丕用仆婢托盘呈上的湿帕擦了擦汗,便砸到曹真身上,浅笑中带着几分严肃:
“子丹,你若再拿崔家妹妹打趣儿,莫怪我翻脸不认兄弟!”
一句话,刹那间暖化了崔缨心底的冰结。
曹真朗笑,倒两杯浊酒,分了一杯给曹丕,还颇有深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不打趣儿了,崔妹妹确非一般的女子,跟子桓你的性子倒有几分相像。哎!哪里是崔家过继而来的女公子,分明是司空府的嫡亲公子嘛!”
“不论姓崔还是姓曹,她都是崔公女侄,她的婚事,自有父亲与崔先生商定,不劳各位兄弟挂心了。”曹丕回剑收鞘,不理睬递到面前的酒杯。
“然!然!婚配当由司空定夺,我等岂敢妄议?哈哈……”
吴质揽衣起身,他离座上前,满脸堆笑着敬酒,劝曹丕喝下了一杯。
秦淳还想再继续听下去,崔缨淡漠地说了句“走吧”,便兀自原路折返。
她快步走到小园通道,秦淳从后面追了上来,连声唤道:
“阿姊,阿姊!你先别急着走啊,再等一下呗……”
“不走作甚?人家已经坦明心迹了,对风月不感兴趣啦。”
“可是……”
“他不是留恋男女俗情的人,我说过的吧,你别看他平日里浪荡,腹里装的可都是正经事儿呢,他怎会……”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压过她们二人私语——
“公干我早跟你说过!那吴季重,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你听听啊,今日宴上,此人满口皆是阿谀之词,张嘴不忘什么‘威慑’、什么‘士族’,简直聒噪至极……”
“……”
崔缨忙拉秦淳,躲进旁处小园的扇形门后,两人对话声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是曹植和刘桢。他们似先从宴中退下,意欲出府。
“子丹是我曹家人,自可无所顾忌些,可他吴季重,只仗着与我二哥交好,便在宴上不知收敛,委实可恼,听得我真是很想上去给此人一拳……”
刘桢发出了爽快利落的笑声。
两人入园之后,放慢了脚步,还在原地踱步:
“……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所命,但公子将来是成大业之人,不必拘于俗礼。”
“嗯?先生何意?”
刘桢不紧不慢地说道:“予观崔氏此女,颇有士人不平之气,若有弯折不屈之志,且与公子俱通文墨,或为当世可敬奇女子也。”
还没等崔缨欣喜过来,就听见曹植冷笑一声:
“先生不知,我这妹妹虽有些才气,到底工于心计,与植,并非同路之人——”
“噢?”刘桢纳罕,“何以至此?”
崔缨原以为,曹植会想好再回答了,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其心志软弱,好作空谈,频频怠惰。涉猎虽广,却无一精通;且不治德学,生性狷介,急功近利,颇有不顺,便忿言相讽,似欲以天下为敌,诚与古之淑媛相去甚远矣……”
曹植背着双手,不安分的脚踹着石子路上不安分的石子,他顿了顿,摇头继续说道:
“唉,诗教敦厚温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子建未敢忘却圣人教义,一直记得……而我那妹妹,说是背了《诗经》,又背的是甚么《诗经》呢?喜怒无常,扬才露己,志行不相配,总爱在人前燕雀叽喳罢了……”
曹植说毕,拂袖便去,声音也是轻飘飘的,毫不上心的。
人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崔缨却像五雷轰顶一般,瞳孔紧缩,心似火灼,又如坠冰窟,若有窒息之感。
又一次,她自以为最懂我的朋友,堂而皇之地说尽她的不是,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又一次,她自以为最志同道合的朋友,说与她殊途陌路;又一次,她最在乎的朋友,丝毫不在乎她的感受,亲手毁掉她的崇拜与敬仰……
崔缨眨巴着眼,抬头看了看春日的万里晴空,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颓唐地从墙壁滑落,跌坐在地上,秦淳慌忙地要将她扶起,却怎么也扶不动。她紧张地看着崔缨的脸色,又急又气,泪眼汪汪地骂道:
“曹子建,这个无礼竖子!他怎能,怎么可以……我去追他回来——”
“别去——”
声音都在发颤,崔缨一把拉住秦淳的袖角。
“讥讽他人的话,他从来都不曾收回过。”
秦淳不解,崔缨黯然低头。
工于心计,是那夜篝火前,我口不择言地宣讲三十六计,戳中了你的道德心肠么?心志软弱,是你时时见我郁郁寡欢,悲观敏感,以为我矫揉做作,故作少年愁容么?
曹植啊曹植,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生性狷介,你到底还是看不起一个千年后的自由魂、放浪魄的,对么?中和诗教?呵呵,可惜了,我不爱那一套呢。说什么古之淑媛,真对不起,我与你理想中的女子相去甚远。
原来不开心时没有收束愁容,在别人看来,也是一种罪过。
我确是,要与全天下作对,因为我就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幽灵,我的存在便是你们的威胁,所以我一出生,便被你们下了诅咒,让我面对着那判书里冷冰冰的句子,活得生不如死!
泥地里新生的草苗,被崔缨紧攥在手心,那掐着的一团,似已不是新苗,而是滚烫的心脏。
我原以为,我前世万般敬慕的、与世俗殊异的人,他会比这个时代的人更理解我张扬的个性……
我原以为,只要我大胆在他面前展现真实的自我,他便会对我另眼相看,打心眼里佩服我、尊敬我,他那时常常沉默,没想到竟只觉得我滑稽可笑……
我原以为,纵然此生与他无情缘,也还可作萍水之交的,可他竟无情地在外人面前批驳否定我引以为傲的才华、品德……
刘桢、徐干他们几个,都是昔日我在东阁宴饮上结识的朋友,一来二往,也曾结下些许情义。你曹植可以在众人面前坦言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我并无怨言,可为何转身又在我们共同朋友的面前不念‘兄妹之情’呢?即使我真做得不好,也不该背地被这样议论吧?
曹子建,真遗憾,我活完了我在这个世界一半的寿命,到底,还是给你留下糟糕的印象了。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我的前生今世,能看见我所看见的,能看见我所经历的,是否还会留些情面?
似乎此刻,崔缨才从睡梦中惊醒,这个世界的曹植,真的不是活在她幻想中的偶像。
梦醒了,偶像的水晶雕也碎了一地。
她跟他,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得君讥诮谩骂,予何幸如之。”崔缨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秦淳蹲在她身侧,抱紧我左臂,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好悲戚道:“阿姊,若你心底难受,便哭出来吧。不能一直这样啊……”
秦淳梨花带雨的容颜,令崔缨动容,感慨万千。
崔缨努嘴笑了。
“妹妹觉得,我会哭?”崔缨拂手拭干她的点点泪痕,认真问道。
秦淳眼睛呆呆的,与她对视了几刻。崔缨习惯地仰头看天,让眼眶中的眼泪回流。
“至亲逝世,蒙受冤屈,心生悲悯……我都会哭,独独不愿,再因未俘获意中人之心而哭。”
崔缨松了松紧绷着的脸,扬了扬嘴角,支起身子,顺带将秦淳扶起。
秦淳见崔缨笑了,她也高兴地笑了,挽着崔的胳膊,要往府门方向走去:“那好哦,走!我们回家!”
“嗯,回家!”
马车里等了一会儿,节儿便从府内出来了,车夫辄援辔驱马。
在车里颠簸了许久,终于回到府中。
……
辞别了两个妹妹,崔缨回到寂寥的蕙兰院,徒生怅惘寂寞之情。推开院门,她来到那一丛兰草泽畔,信手摘下另一束“雌性”的蕙兰,心底莫名生怨,于是随手扔在泥地里,转身悻悻而去。
从屋里换了件便衣出来,崔缨三步作一步,跳下石阶,翻过曲栏,爬上了井边那棵老枣树。失落落地躺靠在树干上,她用双手枕着脑袋闭目静思。
彼时已过午时,她腹中有饥饿之感,胸臆更有难排闷气。午后的春光并不十分耀人眼,倒是前庭那棵开了半树的桃树,树上桃花灼灼,甚是恼人。而远眺望去,西园树枝丫上,还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她淡然往隔壁朱华馆里瞥去:那里陈设简易,曲池清水悠悠,去年残败的枯荷还积在池底,已有新生的根茎从软泥中钻出,冒出浊水面……刚回来不久的曹植,仍像往常一样,临着窗户,坐在书斋里,翻阅书卷,念念有词。
心湖像是激起一阵涟漪,崔颖忘却了没来由的忧愁,仍像往常一样,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上,偷偷看着他。仿佛今日从未发生任何事。
他到底只把她当妹妹啊。
崔缨低下了眉头,愁绪复生,抬眸舒眉,眼前忽而一亮,只因脑中又想起早晨读的《湘夫人》: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这最后一句,前世课堂里,崔缨似懂非懂,今日却好像终于懂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公子无情奈若何?
“沅有芷兮澧有兰”,何不自采饰为佩?
自古多情折寿夭,人生苦短,何因情爱而结胸中块垒,摧心肝、损脾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