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柿子脸一下就白了,凑得更近,要不是顾及呼吸机能直接贴他脸上:“我是小柿子呀,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话有些长,裴隐费劲理解了一会儿,晕晕乎乎地回答:“我们认识啊。你好可爱,很高兴认识你。但是我好困……”
话都没说完眼睛又闭上了,小柿子焦急地问医生:“姐姐,哥哥怎么又……”
医生刚要解释,门突然被推开。
“小隐,小隐。”裴昭小跑进来,弯腰看着病床上的裴隐,手指颤抖地描绘他的面部轮廓,“小隐,你怎么了?妈妈来了,你睁眼看看妈妈啊。医生,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他多久才能醒?”
“患者家属?是这样的,患者刚刚已经醒过一次了。虽然时间很短,但能够醒过来,就说明确实没有大碍了。”医生说。
裴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捂着胸口说:“好,好,那他什么时候能再醒呢?”
医生说:“这个我们也不能确定,这几天都有可能。患者家属,我需要告诉您,您的孩子头部遭受了重创,导致海马体严重损伤,很大可能会丧失记忆。那位小朋友一直守着您家孩子,患者醒来后却不认识他了,所以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失忆是什么意思?哥哥生了很严重的病吗?小柿子不明白,可他插不进话,只能来回看着两边听她们对话。
“您是说,小隐不记得我们了。”裴昭一脸煞白,显然是受到巨大打击,迟疑地问,“那,会好吗?”
门口有护士过来催她,医生朝那边点了下头示意了解,对裴昭说:“可能性不大,但具体要看孩子的恢复状况。如果可以,我们还是建议您能将患者转去医疗水平更好的医院。家属没其他事的话,我需要离开一会儿,有什么问题您可以来办公室找我。”
裴昭神情一黯,无力地说:“我明白了。谢谢医生。”
病房空了下来,她才注意到一直在一旁的小柿子。
裴昭有些疑惑地问:“小朋友,你是?”
“柿子。”小柿子礼貌地自我介绍。
“什么?”裴昭没理解,“你一直陪着小隐?你和小隐,关系很好吗?”
小柿子点头。
想着他大概也是走丢的孩子,裴昭心中同情,蹲下身跟他说话:“你好,我是小隐的妈妈。谢谢你陪着他。”
小柿子摇摇头。
“你家里人是不是也快来接你了?”裴昭问。
小柿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没吭声。
想着要带马上裴隐离开,裴昭思考一下,组织语言:“是这样的,小隐受了很严重的伤,这里可能没有办法治,所以阿姨需要带小隐去别的医院。”
“去更好的医院治病?”小柿子问。
裴昭肯定地点头:“对。”
小柿子仰着脑袋,一脸认真地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什么?”裴昭为难地摇头,耐心地说,“你要在这里等你的爸爸妈妈呀。阿姨会照顾小隐的。”
“那我可以去找他吗。”小柿子被拒绝的一刹那,好似感应到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心中升起了恐慌,眼睛蓄起了泪水。
“我希望小隐能安静地养伤。”裴昭看着裴隐,犹豫后还是拒绝,“这里发生的一切对他都不好,小隐忘了就忘了吧。但是你……阿姨不希望小隐再受刺激小隐。你能理解吗?”
小柿子点头又摇头。
“好孩子,阿姨跟你说对不起。”裴昭把默默流泪的小柿子抱进怀里,“对不起,阿姨也没有办法。”
裴隐被带走了。
很快,短短一天。小柿子茫然地看着,茫然地站着。病房空了出来,小柿子被带到了门外的走廊。
空气中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耳边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喊和争吵。
“小柿子?”孟敬和看到了他,走过来问,“你怎么站在这呢?”
“警察叔叔,哥哥去治病了。”小柿子抬头看着孟敬和回答。
孟敬和明白了,沉默地拍了拍小柿子的肩膀,算是安慰。
“警察叔叔,我想找哥哥。”小柿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当然没人能给他回复。
他说完用手臂擦了擦不舒服的眼睛,干涸的泪痕被摩擦,轨迹像一场流星。
哥哥隐身了,他找不到。
……
“哥,裴隐,你睡了好久,醒醒吧。”
虚虚实实地声音,裴隐听得不太真切。
谁在说话?
嘶,好痛,眼皮好重。
我要睡了。
……
好渴。
水,我要水。
神仿佛真的听见了他的请求,嘴唇上有了些湿意。
不够。裴隐几乎是渴求地咬了上去,拼命汲取,滋润自己被灼烧过的喉腔。
“裴隐,别吃棉签。”
嗯?
裴隐恍惚地睁眼。有个人在眼前站直了身子。裴隐昏昏沉沉,觉得眼前人很是眼熟,迷糊地说:“你真好看。”
“哥,你醒了。”傅希莱惊喜地说。
两人同时出声,同时沉默。
视线逐渐清晰,意识也逐渐清明,裴隐开口就被自己嗓子吓了一跳。
“哥,喝水。”傅希莱举着一杯水慢慢喂给裴隐。
液体经过口腔流进喉咙,裴隐吞咽了几下,感觉不太对,没之前的好喝。
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冲鼻,病房里亮着白光,整个空间安静而整洁。
傅希莱放下水杯,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我刚是和你亲嘴了吗?”裴隐表情认真地问。
又是同时,又一次沉默。
“不是,你吃的棉签。”傅希莱视线不自然地飞出去,又很快地收回来,“哥,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
说完人就跑了。
不是就不是呗,怎么又跑。
等等,为什么要说又?
迷雾破开,回忆瞬间一股脑地塞进来裴隐想起来了。他想起了。经历,承诺和誓言,一切的一切,都在脑海中闪现。
他怎么可以忘?他怎么敢忘?
他竟然忘了,还忘了好久好久。
一阵阵电路短路的耳鸣声压迫着耳膜,裴隐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哥,你怎么了?”傅希莱带着医生进来,看见裴隐呼吸不畅的样子慌了神,“医生,我哥怎么了?”
“我看看。”医生走近了一些。
裴隐五官扭曲望着傅希莱,像崩溃,像自责,像悲痛。傅希莱没法完整地描述裴隐的表情,只觉得裴隐好难过,他也跟着心痛。
心脏发出爆鸣,痛苦的吼叫被水泥死死堵在喉口。一股难以抑制的刀绞痛在胃里翻涌咆哮,向上直冲喉咙,躯体无法控制地弯折坍塌,裴隐胃里空荡荡的,只能干呕,酸水的涩意在口中弥漫,舌根发苦。
傅希莱快速阔步过去扶住裴隐的身体,顺着背拍打。
医生离远了一些:“大概是脑补损伤引起的应激反应,吐完就好了,人醒来就没什么事了。”
“好,谢谢医生。”傅希莱朝医生感激地点了点头。
医生离开了。
裴隐呕了半天才恢复过来,脑门上起了一层薄汗,脸上满是泪痕。傅希莱帮他漱了个口,擦了个脸,扶他躺好。
裴隐胃还一抽一抽的,傅希莱就坐在旁边帮他揉肚子:“哥,好点了吗?”
裴隐凝视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模样,眉毛挤成一团,嘴一撇:“要抱。”
“抱抱抱,这就抱。”傅希莱看着难受死了,张开手就把人抱进怀里。裴隐紧紧环住傅希莱的腰,脸埋在他的肚子上。
腹部柔软的布料被浸湿,傅希莱有些无措地揉了揉裴隐的头发:“哥,你是不是很痛啊?”
为什么问他这个?
脆弱的心脏被碾碎成千万瓷片,不留情面地扎进五脏六腑,扎得他鲜血淋漓。裴隐的双手收得更紧。
他食言了,那些他本该参与却未参与的岁月太长了,长到让他恐惧。可他不想忘记的,一点也不想。
“不痛了啊,再痛到我哥我就让我哥吃药消灭你。”傅希莱有些生疏地安慰。
“谁教你这么安慰人的,笨蛋。”裴隐笑不出来,抬起头伸出双手托着傅希莱的脸,手指贴着他的皮肤轻轻摩挲,虔诚而珍重。
傅希莱心领神会,侧脸往他手心里蹭了一下:“不痛不痛。”
支离破碎的身体慢慢合起来,裴隐贪心地耍着无赖:“再来一次。”
“醒了?先让我进去……”
“别挤我。”
狭小的病房一下涌进来很多人。
傅希莱把裴隐的手拉下来放进被子。
“裴哥,你可算醒了。”宋煦说,“把我们都吓坏了。”
徐衍之附和:“就是啊老大,我接电话的时候还在谈判桌上,听见你要死了我直接飞过来的。你居然能晕这么久。”
我的二人世界,裴隐有些惋惜地想。他转头看向来者:“谢谢你们,我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宋煦松了口气,“医生说你要是再没醒就得当植物人了,傅哥差点就要跟你去了。嘶,你掐我肉我干啥?”
祁望拧了宋煦一把,笑得很假:闭嘴吧你。
裴隐愣愣地望向傅希莱。
傅希莱拍拍裴隐的背:“你别听他瞎说。”
“阿阳说话就是这样,有点夸张,您别全信。”祁书也说。
“我哪里……”刚出声四个小伙伴都盯过来,宋煦懂了,拿起一个果篮,“裴哥,这是我们几个一起送的,生病多补充些维生素哈。”
裴隐道了声谢。
“诶诶,这里不能站这么多人啊,影响病人休息,留一两个就行。”经过的医生敲了敲门,提醒完就离开了。
“医生说得对,裴哥才刚醒是要好好休息。醒了就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啊。拜拜。”
“再见。”
转瞬间,吵闹的病房一下只剩下三人。
“就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吧。”徐衍之观察了一番傅希莱,克制内心惊叹礼貌伸手,“你叫希莱对吧,可算见面了。你好,我是徐衍之。”
傅希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裴隐拉上了,抽不出来只好点了下头:“你好,我是傅希莱。”
“欧~原来还有姓氏啊。”徐衍之对着裴隐阴阳怪气,“您这手是一点也不能松开啊。”
“有事说事。”裴隐敷衍。
“得,你躺了快一个月,马上过年了,你是待在这边还是回陵州?”徐衍之问。
自从家里出事以后,普通节日都成了禁忌,何况是新年,连交谈都像在念祭词。裴隐没怎么犹豫:“我留这。”
徐衍之不出所料地点点头:“行,你没事我就不留了,回去还一堆事儿呢。再见啊,小希莱。”
“再见。”傅希莱送人离开关上了门。
满腔的苦涩被打得七零八落,再变回去总觉得不太得劲。
“哥,怎么了?”傅希莱看着裴隐古怪的表情问。
“没事,就是有点困。”裴隐心绪安静下来轻声说,“你陪我睡会儿吧。”
傅希莱摇头:“这床小,会压到你。”
哪里小了,这不刚刚好。
“没关系,我刚好有点冷。”裴隐说。
话都说这份上了,路堵的死死的。傅希莱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碰到裴隐。
这可不是裴隐想要的。
“近一点,冷。”裴隐说。
傅希莱一不做二不休拿起裴隐的手就环在自己腰上:“被压到你就活该吧。”
“嗯,我活该。”裴隐藏起眼睛中的晦暗,盛满了笑意。
周围是熟悉的气息和心跳频率,傅希莱很快就睡着了。
眼下有乌黑,照顾了他很久。眼睛红红的,哭过了。脸瘦了,头发也长了。裴隐大拇指从傅希莱的眼下滑到眼角,顺着轮廓抚摸他的脸颊,夹起几簇碎发。
小柿子,你怎么长这么大了。他们重新相遇相知,失而复得,不外如是。裴隐流着泪贴着傅希莱的脸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