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郭芙瞧了大夫,道说无碍,瞳仁遭了刺激,正如魏贵所言,只瞎个一两天罢了。众人舒口气,安顿她睡下,齐来外间叙话。
黄蓉细一琢磨,看杨过神思不属,便问道:“过儿,你如何找到芙儿的?”双雕挂在天上一宿,愣是半点郭芙的影子都不见,怎么杨过一寻便寻到了?杨过听她疑心,便将那日与郭芙救蒙古小儿一事道出。言罢,见黄蓉脸色大变,郭靖也沉着眉眼。
杨过不知缘由,只当郭靖黄蓉是怨怪他俩多管闲事,懊悔多言,心想:“这可好,若是郭伯伯郭伯母发作了郭芙这丫头,她定又要朝我使性子,哪如趁早随姑姑回了古墓?”
黄蓉又沉声问:“那魏贵现下如何?”
杨过先前怒意盈怀,哪里知道自己下手轻重?他与小龙女入林时远远瞧见他吐了一地的血,将前襟都洇湿了,杨过答不来只得硬着头皮道:“自是活得好好的。”
黄蓉自然不信却看了眼愁眉不展的郭靖不动声色道:“还是多谢你救了芙儿,我与你郭伯伯不日将赴襄阳,不若你同我们一道前去。”
杨过摸不准黄蓉的心意,顿了顿道:“多谢郭伯伯郭伯母美意,只是姑姑离家日久,我又怎忍心教她随我颠簸。”说着浓情蜜意看向小龙女,偏让她看到自己的拳拳真心。
小龙女心中熨贴至极,张开手掌抚上杨过脸颊道:“正是,我与过儿要回古墓去,再不出来啦。”
郭靖大惊失色,急急问道:“甚么古墓?怎么在墓里再也不出来啦?”小龙女答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你们虽不错,但很多想法很是古怪。”小龙女鲜少说这样多的话,但她此时心中快活,于是侃侃而谈道:“那是座好大的墓,我向来就住在里面,过儿也随我住在里面。”
眼看郭靖又要青筋蹦起,黄蓉忙道:“那便作罢,只须得明日吃了践行酒再分手,不然你郭伯伯定要伤怀。”杨过瞧了瞧气得面色青紫的郭靖,又听懂黄蓉送客的意味,于是带着小龙女知趣地退了出去。
黄蓉叹口气挨着郭靖坐下幽幽唤道:“靖哥哥。”
“蓉儿!过儿难不成当真要这样过一辈子?”郭靖痛心疾首又百般无奈,只期盼着黄蓉能有什么好主意。黄蓉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过儿大啦,自然知道自己要甚么。”
“那便看着他叛师反道,做这不伦不类之人?”郭靖怒喝,心中失望与苦痛交杂不清,又悲戚道:“昔日康弟惨死,念及教训才给他取名为过,怎知如今却……”
郭靖语带凝噎,说不下去。杨过却躲在窗樘后为他补了全:“如今却一错再错,过而不改。”
小龙女听得杨过此言,圆睁了眼抬起素白小脸懵懂问道:“过儿,你哪里有错?”
“是啊,我又哪里有错?”杨过说着就流下两行清泪,小龙女边捧起白袖祛为他拭脸,边道:“他们又怎会真心待你。”
听得屋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消,黄蓉道:“过儿的事急不得,倒是芙儿这遭恐难善了。”郭靖只能撂下杨过,琢磨起郭芙来:“芙儿心善大义,本不该遭此横祸,只这红袄军怕并非善类。”
黄蓉更感头痛:“单说红袄军又何足畏惧?只是窝阔台身死,蒙古局势尚不明朗,现又掺和了这些多的人物,襄阳之行恐生变故。”
郭靖细想不明,只得请教妻子道:“又与蒙古何干?”
“你便真信魏贵等人因着记恨速不台才要杀他子孙?一介草莽,薄衣拙刃,怎能认得出那速不台尚且稚龄的孙儿?”黄蓉目中含光,声音轻而笃定:“其中定有蹊跷。”
“蹊跷不蹊跷的,有你在我便安心。”郭靖看妻子神色飞扬,算无遗策的模样,情动难忍,于是将人拥在怀里细细亲吻。
郭芙力气耗尽,昏睡了一整日,杨过又来梦中作怪,一会嚷嚷着打死他也要娶他师父,一会又站在万丈悬崖前冷冷去瞧她,郭芙脑中画面走马灯一样旋转,她冷不丁想道:“我莫不是已经身死?”这个念头惊得她心悸胸闷,直直打挺坐起,眼前黑得可怖,郭芙哭着大喊道:“妈妈!妈妈!”
门被叮咣一声撞开,杨过古怪的声音传来:“郭姑娘可算醒了。”
郭芙听了这声“郭姑娘”更是来气,方才梦中的杨过就站在悬崖边上面色寡淡,对她恍若不识,口中却讲什么“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她在梦中就恨不得回他一句,“稀罕你烂充好人!”
此时大活人正经站在跟前,郭芙暗自擦干泪眼,冷冷道:“你又来干么?我妈呢?”
杨过撇过头,也冷着声音道:“郭伯母喊我姑姑去叙话,不然我也不肯替她干这落埋怨的营生。”
郭芙冷嗤:“那你便请走罢,随便喊个谁来替了你。”
“谁又能替了我?”杨过又犯了爱说嘴的老毛病,但他看郭芙将要结霜花的脸暗自转了话头道:“我同你爹爹妈妈讲了你救那小子的事。”
一室空寂,郭芙并没作声。杨过气苦,心道:“原是我多管闲事,耽心你教人训斥,早早来通口信,瞧人家这全然不领情的模样,杨过啊杨过,你惯会自作多情!”他愤然起身,木椅经不住他猛地推搡,四只腿叽哩哇啦各叫各的。郭芙被吓了一跳,她又甚么都看不见,于是慌慌张张道:“杨过,杨过,你怎么啦?”说着急于摸索床沿,准备下地。
手腕被人攥住,杨过轻轻将人推回去道:“无碍,我东西掉在地上了,弯腰去拾罢了。”
郭芙安下心却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果真要娶你师父?”
杨过眉心一跳,递给郭芙一杯水,又仗着郭芙失了视力,明目张胆地琢磨她脸上的表情,他问:“我娶不娶我师父和你有甚么干系?难不成你也觉得我畜生不如?”就见郭芙两条细柳眉纠在一处道:“谁管你是不是畜生,只娶了你师父,你媳妇儿怎么办?”郭靖黄蓉琴瑟甚笃,郭芙不明白一个好男儿怎能娶两女?
“甚么媳妇儿?”杨过腾地站起来,嚷嚷道:“我哪来甚么媳妇儿!”
郭芙立掌拍向衾被,左右想不明白杨过竟如此厚颜无耻,她颇为不齿道:“现下又没有啦?倒是我错怪李莫愁了,她较你实诚百余倍!”杨过这才想起,原是说在长安道上从李莫愁手中救下的跛足姑娘。杨过缓了声,又不轻不重地问:“那怎么啦?我便是左一个媳妇儿右一个媳妇儿又和你有干系么?”
郭芙总觉哪里不对,但她脑筋本也不算灵光,杨过又这样一副光明正大、义正言辞的样子,将她说得茫然无比,她喃喃自语道:“难不成世上的男儿都能娶两个女子?”
她眼中空疏无颜色,整日惊惧使然,更是一副弱柳扶风模样,杨过稀奇地观察,竟发现她肌肤文理细密光泽,好似上了厚厚一层胎釉的定窑白瓷。杨过忽感口渴,取回郭芙手中空杯,折身桌前端起壶牛饮而尽道:“这世上自然没有这种道理。”他坐下翘腿,懒懒依在桌边继续道:“更没有哪一个好女子会嫁给两个人。”
郭芙困惑不明道:“这是自然,可谁要嫁两人啦?”
“哼,那可多啦,有些人瞧着哥哥稳重斯文,又觉着弟弟性子聪明,千依百顺,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精,自然想嫁给两个人啦!”杨过与郭芙说话总爱哼声哼气,往日里郭芙早恼了,只现在听到他这套说辞心中一动道:“这事很常见么?”
杨过掀了眼皮看她披散着头发歪头支颐,心脏狠狠一跳,佯装不知问道:“怎么?”郭芙却满脸通红,又高兴,又难过,又想嬉笑,又想哭泣,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听得她问:“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
杨过看她情态便心中堵得慌,本只是想刺她两句,怎知人家竟浑然不觉难堪反而真要在两个里面挑一个出来,由是杨过淡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什么?”杨过笑道:“倘若他二人好了,我杨过……”
“芙儿,你醒啦。”杨过剩下的话赶紧吞到肚子里,转身就看见黄蓉携小龙女立在门框前,似笑非笑地看他。
杨过不由想起在嘉兴当小叫化时曾躲进块苞米地里,又粗又高的杆浑身都是毛刺,一根一根扎满全身。他垂着头喊了“姑姑”,又问:“你们甚么时候来的?”
郭芙被打岔便早忘了方才的叙话,雀跃地喊道:“妈妈,芙儿好想你。”
黄蓉看娇女儿素日神采奕奕的眼睛,如今却黑洞洞得可怖,心中溢满疼惜,又恨不得手刃那红袄军,但她却只柔柔抚摸女儿的小脸道:“妈妈不能给芙儿报仇,芙儿可怨妈妈?”杨过一惊,心道:“郭伯母怎会咽下这口气?难不成芙妹就这样白教人害了?”
郭芙却不甚在意道:“是芙儿偏要救人,技不如人才被人算计,我谁也不怨。”杨过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心道:“这傻丫头,郭伯母正生气她救人一事,她还偏偏要提。”
然不似杨过所想,黄蓉将郭芙塞进被卷里,又为她掖好翘边,笑着嘉许道:“芙儿真是妈妈的好女儿,懂大义,知进退。”郭芙羞红了脸,将头侧拱在枕上,娇笑嗔怪:“妈妈尽夸我,芙儿哪有那么好。”
这下还有甚么想不明白的?定是那红袄军之中大有古怪。杨过正自琢磨,小龙女拽了拽他衣袖道:“过儿,咱们走罢。”
两人遂同黄蓉母女告辞,出得门外听到郭芙轻快地问:“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哪去啦?”自是被派遣出去寻此事的端倪了,杨过心中冷冷地想:“郭伯母百般遮掩,支支吾吾,还当我想插手这等闲事呢。”
小龙女看他惫怠疏懒,了无意趣的模样开口道:“过儿,这里一点儿都不好,我们明日便走罢。”杨过此刻只觉谜团萦绕,不甚清明,只应付道:“好罢,明日便走。”小龙女又问:“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厌烦么?会生厌么?”杨过道:“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欢喜不尽。咱俩个直到老了、头发白了、牙齿跌落了,也仍欢欢喜喜的厮守不离。”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痴了,过了半晌才心道:“原来过儿说甚么左一个媳妇儿右一个媳妇儿是在骗郭姑娘,却只要同我欢欢喜喜厮守不离。”
可又想到黄蓉的言语,她牵着杨过,看着他眼睛问:“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回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如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杨过只觉这问题好生难答,竟然连顺口一句“绝不气闷”都讲不出来,只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