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盛唐诀别的剧痛深渊中被强行剥离,又一次坠入熟悉的时空乱流。如同经历了无数次的溺水与挣扎,当那份撕扯灵魂的眩晕稍稍平息时,苏月溪已然感知到自己被禁锢在了一具新的、全然陌生的躯壳之内。
这已是第三次了。流程并不陌生,但每一次的强行迁跃,都伴随着对前一世未尽情感的暴力切割,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深深疲惫。洛长生最后那一眼的冰冷与温柔,依旧是心口尚未愈合的创伤,提醒着她轮回的残酷与无情。
感官逐渐清晰。首先袭来的是一股清冽而甜美的香气,带着春日泥土的湿润气息——是桃花。与前两次穿越之初的墨香药味或是肃杀之气截然不同,这次的环境似乎格外……宁静?但这短暂的错觉很快被另一种更浓烈、更直接的气味打破:新鲜血液的腥甜,混合着捣碎草药的苦涩汁液,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伤口**腐**坏的不祥气息。
“她”的眼睑沉重地掀开。苏月溪透过这双新的眼睛打量四周。视线所及,是一间简朴的木屋,光线透过窗棂洒在铺着干燥**茅草**的地板上。身下是微凉的触感,自己正跪坐着,双手似乎正按压着什么温热而黏腻的东西。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质感柔软,带着淡淡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前——地铺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刹那间,一种冰冷而熟悉的悸动,如同宿命的针尖,精准地刺中了苏月溪的灵魂深处。那具身体的心脏,属于这个名为“苏嫣”的陌生躯壳的器官,不受控制地剧烈擂动起来,沉重得仿佛要撞碎胸腔。
——果然。
苏月溪的意识深处,泛起一丝苦涩而无奈的叹息。
这该死的往生契,还真是……恪尽职守,从不迟到。上一世的悲歌尚未彻底沉寂,这一世的序幕便已如此迫不及待地拉开。甚至连一点让她独自舔舐伤口、或是适应新身份的时间都不给。
她“看”着地上那个女子。即使在重伤昏迷、面色惨白如纸的状态下,也难掩其卓然的风姿。五官线条英挺,眉宇间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锐气,紧抿的薄唇显示出主人的坚韧与隐忍。一身破损染血的衣物也掩不住其修长挺拔的身形。这张脸,与洛长生、与洛云笙有着相似的轮廓与神韵,却又带着独属于这一世的、清冷如寒霜的气质。
是她。洛听荷。无论更换多少皮囊,改变多少身份,那种灵魂深处的共鸣与牵引,是不会错的。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苏月溪闭了闭眼(当然,是苏嫣闭了眼),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对洛长生的刻骨思念与痛楚,对洛听荷这份生生世世纠缠的复杂感受(是怨是怜?是爱是恨?早已模糊不清),以及对自己这被动旁观、无力反抗的处境的深深无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罢了。”她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事已至此,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毕竟,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至少,她还“活着”,不是吗?虽然是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
就在她努力调适内心之际,属于这具身体“苏嫣”的记忆碎片开始如同涓涓细流般汇入她的意识。孤女,隐居桃林,粗通医术,以采药为生。眼前这重伤女子,是今晨在林边溪水旁发现的,身份不明,伤势极重……
信息不多,但足够苏月溪了解眼下的基本状况。她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
苏嫣的双手正覆盖在女子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上,指间渗出温热的血液。苏嫣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与她自身柔弱外表不符的镇定。她用温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周围的污渍,然后拿起一把在火上仔细烧灼过的小刀,开始屏息凝神地剔除伤口边缘发黑的腐肉。
昏迷中的女子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微弱的痛吟。
苏月溪的意识也随之收紧。她能“感觉”到刀锋划过皮肉的细微触感,能“闻”到那愈发浓烈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味,能“听”到身下女子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若是现代,这样的伤势……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寄望于苏嫣的医术和……或许存在的奇迹。
就在这时,她再次“感觉”到了。
一股微弱、却异常纯净温和的暖流,自苏嫣的掌心悄然涌出,如同春水般无声无息地渗入身下女子的伤口。这感觉并不陌生,在唐朝时为洛长生疗伤时似乎也曾有过模糊的体验。
苏凝颜的力量……它又出现了。苏月溪的心神微动。这股力量似乎只在她接触到洛听荷的转世,且对方处于危难之际才会被动触发。它到底是什么?是庇护?是羁绊?还是……往生契本身的一部分?她无法控制,只能被动地感受着它通过苏嫣的双手流淌出去,看着那原本不断渗血的伤口边缘,出血速度似乎真的在缓缓减慢。
苏嫣似乎并未察觉这异样,或者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是自己的草药起了神效。她继续专注地处理着伤口,上药、包扎,动作一丝不苟。处理完最重的几处伤口后,她起身去屋外煎药。
苏月溪的意识随着苏嫣的动作,观察着这间小木屋。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窗外桃花开得正盛,粉色的花瓣如雨飘落,映衬着屋内的血腥与沉寂,形成一种凄美而诡异的和谐。
很快,苏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走了进来。喂药的过程遇到了意料之中的困难。昏迷中的女子牙关紧闭,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苏嫣秀眉紧蹙,脸上满是焦急。她尝试了几次无果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化为决然。
她端起药碗,自己先抿了一小口,然后俯下身,一手轻轻托起女子的下颌,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对方那冰凉、干裂的唇瓣。
!!!!
苏月溪的意识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剧烈的震荡!
尽管理智告诉她这只是救人的手段,但在“她”的嘴唇触碰到那属于洛听荷转世的、同样身为女性的唇瓣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愕、抗拒、荒谬与被命运捉弄的复杂感觉,如同电流般击穿了她的灵魂!
这种跨越性别和时空的、被迫的“亲密”,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不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苏嫣此刻狂跳的心脏和脸上灼人的热度,也能“感觉”到对方唇上传来的冰凉与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搏动。
苏嫣笨拙而坚定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将药液一点点渡入对方口中。好一会儿,才勉强喂下去了小半碗。
她直起身,脸颊绯红,眼神闪烁,不敢再看地上的人,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又探了探对方的脉搏和额温,确认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才疲惫地坐在一旁的草垫上,安静地守候着。
木屋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桃花的簌簌声,以及地上女子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苏月溪的意识在经历了一番剧烈的冲击后,也慢慢沉淀下来。
她看着窗外绚烂的桃花,看着地上那个昏睡不醒、却依旧牵动她宿命的女子,感受着体内那股神秘的力量,以及心底深处对洛长生永恒的哀恸。
“洛清寒……”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刚刚从苏嫣记忆中捕捉到的名字。“这一世,你叫洛清寒么……”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无论她多么抗拒,多么疲惫,这场名为“轮回”的戏剧,已经再次上演。而她,依旧是那个被缚在舞台中央,无法选择也无法逃离的……演员,或许,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观众。
只是这一次,对手戏的演员,换上了一身女装。这会改变结局吗?
苏月溪不知道。她只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自嘲的苦笑。
“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就……看看这一出,又会唱成什么样吧。”
窗外桃花依旧烂漫,映照着屋内沉静的守护与昏睡。属于三国的这一卷,就在这片看似与世无争的桃林深处,以一种意想不到却又命中注定的方式,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