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军营中弥漫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洛清寒的军队在这处隐蔽的山谷休整已有一段时日,伤兵的情况在苏嫣的照料下逐渐稳定,但战争的阴影和资源的匮乏,如同两座大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这天傍晚,一支负责外出侦察的小队抬回了一个特殊的人物,打破了营地相对平静的氛围。那是一个穿着敌军服饰的男子,浑身是血,人事不省,但从他身上搜出的令牌和一些零碎文件来看,此人竟是敌方一位颇有声望的谋士,据说掌握着不少核心军事情报。
消息很快传到了洛清寒耳中。她立刻赶到了临时充当“审讯室”的营帐,苏嫣也作为唯一的医者被叫了过去。
营帐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那名俘虏被平放在简陋的地铺上,气息微弱,脸色惨白如金纸。苏嫣上前仔细检查,发现他伤势极重:腹部有一道深长的刀伤,虽然经过了初步的包扎,但仍在不断渗血;左腿骨折,呈现不自然的扭曲;身上还有多处擦伤和钝器击打的痕迹。更麻烦的是,他似乎有严重的内出血迹象,脉搏微弱而急促。
“情况如何?”洛清寒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扫过俘虏,声音听不出情绪。徐校尉等几名亲卫站在她身后,神情凝重。
“非常危险。”苏嫣直起身,眉头紧锁,“腹部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内腑恐怕也受损了。腿骨的伤势也很严重。若不立刻施救,恐怕……撑不过今晚。”
洛清寒沉默了片刻,油灯的光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俘虏,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冷静的权衡。
“尽力保住他的性命。”洛清寒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不必用最好的药物,也无需处理他腿上的伤。只需让他清醒过来,能开口说话即可。”
苏嫣猛地抬起头,看向洛清寒,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将军?”
“此人身份特殊,掌握着对我军至关重要的情报。”洛清寒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我需要他活着开口,仅此而已。至于其他的……我们有限的药物,要留给我军受伤的将士。”她的声音冰冷而干脆,带着属于将帅的绝对理性和残酷。
苏嫣的心猛地一沉。她明白洛清寒的意思。保住性命,是为了审讯;不必用好药,是节省资源;不处理腿伤,或许是……为了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也或许是单纯觉得没必要在一个注定要被榨干价值后抛弃的敌人身上浪费精力。
这与她身为医者的原则背道而驰。在她眼中,躺在这里的首先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其次才是一个敌方的俘虏。生命至上,这是她无论作为苏嫣还是苏月溪,都无法动摇的底线。
“将军,”苏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伤势太重,若不全力救治,即使暂时保住性命,也未必能撑到开口说话。而且,腿骨若不及时处理,将来即便侥幸存活,也必定残疾。这……”
“苏先生,”洛清寒打断了她,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你的职责是听从命令。我军将士的性命,远比一个敌人的伤腿更重要。孰轻孰重,你应该明白。”
站在洛清寒身后的徐校尉等人也面露不赞同之色,显然他们都认同将军的决定。在这乱世战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苏嫣看着洛清寒那双清冷决绝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了。她知道,在这个场合,在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面前,再多的争辩也是徒劳。她只是一个随军医者,而对方是执掌数千人生死的主将。
“……是,将军。”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挣扎和不忍。
洛清寒没有再多说什么,交代徐校尉派人严加看守后,便转身离开了营帐。
营帐内只剩下苏嫣和那个奄奄一息的俘虏,以及门外守卫沉默的身影。
苏嫣看着地铺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听着他微弱痛苦的呻吟,内心如同被一块巨石压住,沉重得喘不过气。她知道洛清寒的决定从军事角度来看,或许是正确的、必要的。但从一个医者的角度来看,这无异于见死不救,甚至是变相的折磨。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前世今生那些因延误治疗或资源匮乏而逝去的生命,闪过洛长生最后那双带着无尽悲伤与温柔的眼眸,闪过洛云笙在病榻上苍白脆弱的脸庞……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悲悯涌上心头。
不,她不能这样做。
她可以听从命令,不使用最珍贵的药物。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她面前流逝,而不尽全力。
打定主意后,苏嫣开始行动起来。她先用自己带来的普通伤药,仔细地为俘虏清洗腹部的伤口,尽可能地止血。然后,她从自己的药箱深处,取出了一些并不起眼、却是她用特殊方法炮制过的、效果远胜普通草药的药粉,小心地敷在伤口上。接着,她又检查了俘虏的腿骨,用最简单的方法,尽可能地为他做了固定,虽然无法保证完美复位,但至少能减轻一些痛苦,避免二次损伤。
整个过程中,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对待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就在她忙碌的时候,一个脑袋从帐篷门口探了进来。
“姐姐!忙完没有呀?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姜曼昙抱着一个食盒,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俘虏,立刻皱起了小脸,满是嫌弃,“咦?这家伙还没死呀?长得真丑!姐姐你干嘛还要救他?浪费药!还不如留着给我们的士兵哥哥呢!”
她的话,几乎是重复了洛清寒的逻辑,却更加直白和……幼稚。
苏嫣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曼昙,别胡说。在我眼里,只有病人。”
“可他是坏人呀!”姜曼昙不服气地走到苏嫣身边,挨着她蹲下,好奇地看着苏嫣手上的动作,又小声嘀咕,“而且,刚才那个冰块脸将军走的时候,脸色可难看了!她肯定不希望你救这个坏蛋!姐姐你别管她,她最讨厌了!”
“好了,别说了。”苏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语气带着一丝安抚,“你去外面等我吧,这里血腥气重,别待久了。”
“我才不怕呢!”姜曼昙说着,却还是乖乖站起身,临走前还不忘对着那俘虏做了个鬼脸,“姐姐你快点出来哦!”
看着姜曼昙离开的背影,苏嫣心中那份沉重稍稍减轻了一些。有这个“小麻烦”在身边,虽然有时让她头疼,但也冲淡了不少乱世的肃杀和孤独。她知道,姜曼昙的“坏人论”并非出自恶意,而是源于她那套简单直接、非黑即白的处世逻辑,以及对洛清寒根深蒂固的敌视。
忙碌了大半夜,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那俘虏的呼吸才终于平稳了一些,脉象也稍稍有力了一点。苏嫣疲惫地站起身,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营帐。
然而,她刚刚走出没多远,就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亲卫拦住了。
“苏先生,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苏嫣的心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跟着亲卫来到洛清寒的营帐。洛清寒正坐在案后,看着一份军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苏嫣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
“将军。”苏嫣躬身行礼。
洛清寒放下军报,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苏先生,我听说,你昨晚在那位俘虏身上,用了不少心思?”
苏嫣没有辩解,也没有隐瞒,只是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回将军,我只是尽了一个医者应尽的职责。”
“医者应尽的职责?”洛清寒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冰冷的弧度,“你的职责,首先是作为我军的随军医者,服从我的命令,以我军将士的利益为优先。你昨晚的行为,不仅违背了我的命令,更是浪费了宝贵的药物资源。那些药,或许能救回我们一个重伤的兄弟!”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
“将军,我知道军中资源紧张。我并没有使用那些最珍贵的药物。”苏嫣解释道,“我只是用了一些……我自己带来的、效果稍好的普通草药。而且,如果不尽力施救,他很可能撑不到将军审讯的时候。至于他的腿……”
“够了。”洛清寒打断了她,眼神锐利,“苏嫣,我敬佩你的医术和仁心。但在战场上,过度的仁慈,就是对袍泽的不负责任!你救治伤患,是为了让他们重返战场,是为了保存我军的实力。而他,”她指向俘虏营帐的方向,“他是敌人!他的价值,只在于他脑子里的情报!为了一个敌人,你违抗军令,甚至可能因此影响到我军士兵的救治。你觉得,这符合你的‘职责’吗?”
苏嫣沉默了。她无法反驳洛清寒的话。站在将帅的立场,洛清寒是对的。每一个决策都关系到数千人的生死存亡,她必须冷酷,必须以大局为重。
“将军,”苏嫣抬起头,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平静的坚持,“我理解您的立场,也明白战争的残酷。但在我拿起手术刀(虽然这个时代没有)、拿起草药的那一刻,我面对的,就只是一个需要救治的生命。我无法因为他的身份而放弃。如果连最基本的对生命的尊重都失去了,那我们和那些滥杀无辜的敌人,又有什么分别?”
“生命……”洛清寒看着她,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似乎被她的话触动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苏嫣,你太理想化了。这世道,容不下你这样的理想。今天你救了他,明天他或许就会带着敌军来屠戮你的同胞。你所谓的‘尊重生命’,可能会带来更大的死亡。”
“或许吧。”苏嫣轻轻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和苍凉,“但我只知道,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我面前消逝而无动于衷,那我首先就无法原谅我自己。将军可以处罚我,甚至可以将我驱逐出军营。但我无法改变我的原则。”
营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着,映照着两人同样坚定、却又截然不同的面容。
她们都在坚持着自己心中的“道”。一个是医者悬壶济世、尊重□□;一个是将帅铁血丹心、护国保民的道。在这乱世之中,这两种道,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激烈的碰撞。
许久,洛清寒才缓缓开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处罚……暂时不必了。那位俘虏,既然你已经救了,那就继续‘照料’吧。但是,”她顿了顿,语气重新变得冰冷而严厉,“仅此一次。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违抗军令的情况发生。否则,军法无情。”
“……是,将军。”苏嫣低声应道。
“你下去吧。”洛清寒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军报,不再看她。
苏嫣默默地退出了营帐。初升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心中的寒意。
她知道,这次冲突,虽然看似平息了,但在她和洛清寒之间,已经划下了一道更深的鸿沟。她们更深入地了解了对方的立场和内心的坚守,但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彼此之间那难以逾越的隔阂。
医者之心,将帅之责。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究竟孰对孰错?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苏嫣抬起头,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心中一片茫然。她与洛清寒的宿命纠缠,似乎永远都伴随着这样沉重的选择和无法两全的挣扎。这一世,又将走向怎样的结局?她不知道。她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未来的、沉甸甸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