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洵直直看着白森冷静的双眼,烛光映照下,她那一双漆黑眸子卧在狭长的眼睑中,显得格外有神。
颜洵暗暗吸了口酒窖里浑浊的空气,稳住浮想的心神,低头来回踱了几步,道:“纵火之人与徐万钧的命案有关,你也这么想,对吧?”
白森不知道颜洵的心意,目光只是定在颜洵身后,在地下酒窖的阴影中是那几排放置酒坛的木架子,其上空荡荡的,只有三两个酒坛。
“是,”她答道,“今天那场大火烧没了你查到的线索,所以我判断这两件案子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可是,没人知道我查到了那些棋谱啊。”
“应该说,”白森道,“除了我以外,这棋院中人没谁知道你的身份,也没人知道你来此地真正的目的。”
口中的话是这么说,可白森禁不住想起那张娇美柔弱的脸。
眼下除了白森自己,还有一人知晓颜洵的身份,那就是陈钰雪。
不,应与她无关,今天下午她身在大火中,若没有老樵夫及时搭救,她就没命了。
而且,她也没理由阻拦我们查案。白森摇了下头,动作轻小,在她面前踱步的颜洵没有觉察道。
颜洵走到一条木架旁,停住步子,回眼看向白森。
“如此说来,”他正色道,“只要我们查出是谁在暗中打探我的身份,自然就能查到这场火是谁放的了。”
白森点头道:“所以若能以你为饵,说不定我们能把放火的人诱出来,徐万钧的案子或许也能不攻自破。”
她望着颜洵身侧的木架,那一整排木架甚至一个酒坛都没有,一层青灰蒙于其上。
颜洵抬手搭在空空如也的木架上,轻声一笑,道:“这倒是个主意,不过,你打算以我作饵,就不怕我拒绝么?”
白森放在木架上的目光警觉起来,她随口道:“你不会拒绝的,别忘了,鸿清棋院的命案可是计入了大理寺疑案库的,现在还多了一条人命,我猜将来计算狴犴榜分数的时候会算得更多。”
“有道理,”颜洵道,“那我且就安心当这个诱饵吧。”
“切莫大意。”白森说着,动身向颜洵走去。
颜洵看着径直走过来的白森,鼻间的气息登时有些乱了,道:“怎么?有什么话要靠近了说?”
白森走到颜洵身旁,眼睛在那些蒙尘的木架上逐一扫过。
颜洵醒过神,原来白森走近过来可不是他想的那层意思。
白森举着蜡烛,上下打量着墙壁上的木架,又回身看了看对面墙上的架子,目露疑惑神色。
颜洵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这地下酒窖中的两面墙壁上各搭了四层木架,每条木架的长度足有两个成人张开双臂相连,若是在其上摆满坛子,足以摆下今天下午在小木楼中所见的那些酒坛,可是眼前每层木架上的酒坛却寥寥无几。
白森起疑道:“这里既然是地下酒窖,为什么不把酒都存放在这儿,却要把那么多酒坛放在上面的老藏书阁中?”
听了白森所言,颜洵也仔细端详起那些木架子来。
白森又在其余几个空荡荡的木架前来回走了两道,眉头越来越紧,道:“你看,这里还有不少空余的地方,绝不可能是这里放不下了,才放到上面的木楼中去的。”
“你说的有道理,”颜洵也道,“而且,如果是存放酒的话,地窖显然要比上面的老藏书阁要适合得多。”
白森没答话,在几个酒坛前停下步子。
酒坛上也有一层灰,显然是在此放置了很久。
把烛火凑近坛身仔细查看,白森发现这些酒坛外观精致,坛身上有飘逸的画纹,画的是一群神鸟直上云霄。
她把其中一个酒坛从木架上搬下来,放在地上,又掀开塞在酒坛上的软木塞,一股冲鼻的辛辣酒味当即窜了上来。
她倾斜坛子,让一些酒液从坛口淌出来,在地面聚成浅浅一滩,随后弯身将手中的蜡烛靠近过去。
烈酒一碰到烛火,伴着“呼”的一声,蓝色的火焰当即燃起。
颜洵看着在地上跳跃的蓝色火苗,若有所思地道:“这些都是易燃的烈酒,难怪下午那场火烧得又急又猛。”
颜洵说的没错,今天下午的老藏书阁犹如枯草遇上野火,几乎在瞬息间就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么说,在老藏书阁中放置酒坛,目的是为了将颜洵查到的线索快速烧毁,或者,是为了让老藏书阁中的人逃无可逃,只能葬身在急火当中。
白森转眼看向颜洵,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些酒坛是会稽诗社的人放置在此的。”
“对。”颜洵肯定地答道。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难不成,今天的大火,与这个会稽诗社有关?”
颜洵还不知道写在竹馆地下房间里的那首骆宾王的禁诗,对会稽诗社的调查亦不深入,此时听白森提及,他仔细一琢磨,也认定这个诗社与老藏书阁的大火脱不开干系。
可是想到此,颜洵心头疑雾大起。
他始终猜测徐万钧的命案与那些出身低微的棋生有关,是某个或者某些出自寒门的棋生积怨已久,进而在杀害徐万钧后又在尸身上割开数不清的伤口,最后还以白色鹅羽压魂。
然而今天这场大火将徐万钧命案的线索尽数烧毁,若说大火是与会稽诗社的人有关,这就给颜洵的猜测带来了无法回避的矛盾。
棋院里几乎没人不知道,会稽诗社是一个权贵子弟聚集的组织,容州都督的独子本身就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他们没有理由帮助怨杀徐万钧的凶手抹除线索,隐瞒真相。
颜洵皱起眉头,沉默着走到一旁去。
与颜洵不同,在白森这里,会稽诗社早已十分可疑,那些违背常理放置于木楼中的酒坛,只是再次把这个组织推到她的眼前。
因老藏书阁的大火,监院下令所有棋生待在寝房不得外出,原定于今日夜里举行的诗社祭山典不得不取消了。
白森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必须要想其他办法潜入会稽诗社查探一番。
正当白森暗自思量时,一旁的颜洵忽道:“白姑娘,你过来看看。”
白森循声望过去,颜洵抬手指着最高处的一条木架。
“什么?”白森不解。
“你看这架子上,有东西。”颜洵拿起蜡烛举过头顶,仰头看着身前的木架,在其上,有一只方形的盒状物放于木架正中。
白森走到颜洵身旁,黑暗中,看不清那只放在高处的盒状物是什么。
“拿着。”颜洵把蜡烛递过来,白森接在手里。
颜洵搬来酒坛,靠近木架,单脚踩在其上,有了酒坛垫脚,他的双手可以触及木架上的方盒了。
是一只石制的小匣子,手指触于其上,冰凉感立时穿过蒙在上面的灰尘,传入指尖。
颜洵脸色微微一变。
见他迟疑,白森不禁问道:“怎么了?”
颜洵没有回话,只是把方形石匣取下来,放在白森面前。
白森用蜡烛凑近过去,这只石匣子不大,两只手足以合捧,外观还保留着石料的粗糙感,显然是没有打磨过,其上有盖儿,不知匣内有何物。
白森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颜洵面色沉重,回道:“看着像是罪骨石函。”
“罪骨石函?”白森急问道,这名称听起来异常诡异。
颜洵点点头,道:“装骨灰用的,确切的说,用来装罪人的骨灰。”
白森心头一骇。
在大唐初期和武周王朝,主流的丧葬方式是土葬,即以逝者的完整尸身放于棺椁后入土为安,甚少会使用火化的方式对待逝者。
但有两种人除外,一是圆寂的佛家僧人,二是犯了死罪且无人认领尸身者。
将烈火视为净化之物的佛家自不必说,而死刑犯在行刑后,若是尸身在一定时间内没有亲友前来领走,官府就会将尸身火化,并将火化后的骨灰放入罪骨石函中。刑部,也就是当今的秋官会定期派人巡查各地存放的罪骨石函,以确认犯了死罪者均已伏法。
听了颜洵的细细讲述,白森盯着眼前这只用于装放死罪者的石制匣子,再想到头顶上那场大火,脖颈后的汗毛尽皆倒竖起来。
她声音有些发颤,问道:“这里面,装的是某个死刑犯的骨灰么?”
“看看就知道了。”颜洵向罪骨石函伸出手去,拂去上面的尘土,将顶上方盖掀开。
白森定睛看去。
匣子里没有骨灰,只有一张巴掌大的麻纸。
颜洵将麻纸取出,放到烛光下。
麻纸上有四行暗红色小字,颜洵轻声念道:“促席鸾觞满,当炉兽炭然。何须攀桂树,逢此自留连。”
听着诗句,白森心头巨震。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手,从颜洵手上拿过那张麻纸,盯着其上以暗红字迹写就的五言诗,问颜洵道:“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句么?”
颜洵看白森脸色发白,料到这四行诗句背后一定有隐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临海县丞骆宾王的诗,”他眉头紧皱,道,“可是,骆宾王身为扬州叛乱的罪臣,他笔下的诗都是禁止传布的,怎么会有人誊写他的诗句放在这里?”
白森没听清颜洵说了些什么,只听闻“骆宾王”三个字,她就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紧紧抓住颜洵的手臂,急声道:“快给我说说,这首诗写的是何意?”
“我听益州的文人书生谈过这首诗,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颜洵道,手臂上让白森抓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