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被水劈头盖脸泼了醒,随后听见哐当茶盏被随意掷在地上的声音,睁开眼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全身手脚都被束在这椅子无法动弹。
眼前高台上巍然坐着个身如罗刹的人物,在看清对方的脸时,那人忽然流露惊慌之色。
“李,李公子……”
谢景云没有言语。他虽生得张芙蓉面,但旁人看他却觉得骇人得紧。只一个抬眼,甚至连眉都没有蹙,通身凌厉便罩过俊丽眉眼,将那人无端吓出了一身冷汗,双腿发抖得厉害。
“李公子饶命!”
这不是他要听的话。
谢景云垂目。他眼上覆着薄纱,明灭不定的烛光落在面上。他面无表情揉着眉心,分明没有什么过多的行为,而那人看在眼里,心却紧张得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短刀哐当被扔在他的面前。那人一眼便认出了那刀。他被吓得连着椅子慌乱摔倒在地。
“是,是少主!”那人急忙磕头求眼前人饶命,“少主要小的暗中保护二位……”
这段时日隐藏身份待在那半吊子身边扮猪吃老虎,如今做回他的老本行,谢景云那长期身居高位形成的压迫感又骤然回到了他身上。
“为何。”
他总算开了口。语气却很平缓没有起伏,但却无形里渗着股不容违抗的威慑力,逼得那人喘不过气。屋内的气氛又骤然冷了几分。
那人急忙交代道:“少,少主只交代了小的这几日就算死了也要竭力护公子与那位文姑娘周全,还,还让小的小心行事不要叫公子与姑娘发现,并未与小的说过其中缘由……”
哦?谢景云漫不经心靠回椅楯,身子便淹入了黑暗里。这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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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带我去哪里?”
文韫随居十方穿行进了条巷道。这条巷道狭窄又昏暗,风吹着两侧屋门前悬着的破灯笼簌簌作响,夜里又飘起了细雪,对方举着烛火走在前面,影子罩住了后面的她。
居十方忽然转过身来。
眼前逼仄的空间里,隔着昏黄的烛火,他垂眸看她,眼底映着幽深的烛影,眸色愈加晦暗,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无比陌生。
文韫突然觉得害怕。
“你,你做什么?”
“你这么这么好骗?别人说要带你去个地方,你就这么听话跟他走了吗。”
“……那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
居十方看见她的反应先是微愣,随后忽然低头闷笑,然后将方才隔在他们之间的烛火拿了开,又恢复回原来吊儿郎当没正形的神态。
“我刚才吓你的。”
“……”
“你有病吧。”
察觉被耍了的文韫恼羞成怒推开了他。她这一推显然是带了点仇恨,居十方没躲开,身子撞上了后面的巷墙,吃痛得倒吸了口冷气。
他龇牙咧嘴揉着肩又回来道:“你这下手认真的啊。倘若我是真的呢。”
文韫面无表情旋即转身要走:“那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我就不跟你去了。”
居十方连忙拉住她:“哎呀!我瞎说的。好吧,其实是有人想见你。”
文韫蹙眉:“能有谁想见我?我在浔阳又没有认识的人。我现在不信你了,我要回去等李筠,你赶紧把手松开,别拉着我。”
“就在前面!你都已经走到这了,要真想骗你也骗得差不多了,又不差这一会儿……”
居十方连哄带骗又将文韫推着往前走了段路出了巷道。而一出巷道,被推在前面的文韫便看见眼前有座残破的古庙。
看得出来这座古庙修得有些年岁,经常年风吹雨淋,墙壁已经坍颓了半面,满地都是碎石瓦砾,缝隙里长出了许多苔藓和蒿草。
文韫疑惑问:“这哪里啊。”
居十方道:“我家。”
“你家?”她吃惊回头看他,“你家是……土地庙啊?你不是个道士吗。你还道佛两教通吃啊?”
文韫愈加生疑对方居心不良:“你到底带我来这里要做什么?”
居十方面露委屈:“你是我居十方的朋友,我没事不能邀请朋友来我家坐坐吗。”
“……那你早说你要我带我来你家不就好了吗?这一路还装神弄鬼吓我。既然是去你家,那为什么还要专挑李筠不在的时候?”
居十方忽然盯着她看,文韫被盯得奇怪,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皱着眉抬袖要去摸脸,但却听对方忽然说:
“你这一路已经提过很多次李兄了。”
“有吗?”
“他是你亲戚?”
“他也是我朋友。”
他们走到庙前推门要进去。看眼前这扇庙门如今也只剩下几片朽烂的木板,就这么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仿佛风一吹就会掉落下来。
而这座庙里面的景况也没比那外面的好多少。墙壁坍颓,四面漏风,屋顶破了洞,落在屋瓦的雪融化成了水顺着瓦片从破洞里流了进来,恰好正有几滴掉在了她的头上。
但文韫却注意到,虽是这么破败的庙,这庙里前堂正中央的佛像却被擦得锃亮,面容慈悲,慈眉善目地俯视着他的众生信徒。
然后,她看见了旁边缩在角落里抱团取暖的衣衫褴褛的人们,循着动静朝他们这边缓慢地抬起了面黄肌瘦的脸。
“十方回来了啊。”
“嗯。”
她听见身前的人如是答。
“哥哥!”
这时忽然从佛像后面探出来个满脸都是灰的小男孩。但跑上前在看见居十方身后的文韫时,他又突然止住了步。
“姐姐?”
文韫也认出了他。
这孩子正是那日浔阳封城,她着急去地牢捞李筠,与那裴家少主裴珏同车路上遇到的那位小乞儿。
“他是你弟?”
“嗯。”
“亲弟?”
“如假包换。”
文韫恍然大悟:“所以你说有人想见我,这个有人原来是你弟弟。又见面啦小兄弟,我们还挺有缘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乖巧答道:“我叫居九归。”
“九归?”文韫闻言看居十方道,“你又叫十方?”她越想越觉得很有意思,“十方,九归,你们这名字连起来还是个当归啊。”
“我之前以为你这十方,是那道家三界十方的十方,原来是这十方九归的十方,你们爹娘对我们这草药还有造诣呢。”她回头对小男孩道,“那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我呀小九归?”
小男孩却摇头道:“是哥哥说的!唔!”
居十方封了他的口:“……我都说我是百事通了。这东西找人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近日与裴府打交道的一位姑娘,喏,这不就出来了。”
但文韫闻言却很快察觉到了端倪:“所以那晚我们误打误撞在沈府遇见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我们了?那你当时还装作不认识我?你果然是不怀好意!你,你那晚是专门在沈府里蹲我们的吧!”
“……”
“你怎么这时候又变得这么聪明了?”居十方心虚连忙打哈哈道,“但当时那句为了悬赏令上那百两黄金的话还是出自真心的……”
文韫猛然察觉自己好像被有目的地诱骗进了对方早已设好的圈套里,她急忙转身要走,居十方给旁边的小男孩使了个眼色,小男孩得令连忙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你,你们俩不会是想联合起来讹我吧?”文韫急忙护住她腰间的钱袋,“我这钱还有其他用途,今天不能给你们。”
居十方但此时却一改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他沉默看着文韫,面色沉了下去忽然道:“你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吗。”
文韫闻言愣:“嗯?”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对方口中方才所说的这些人,正是她方才就注意到的,在庙里旁边待在角落里衣衫褴褛抱团取暖的人。这里的人大多是些老弱病残,面黄瘦肌,瘦骨嶙峋,正在分一块小得可怜的面馒头。
“那馒头脏了……”
不能吃了。
她好心想制止。但在看见灰头土脸的小娃娃拿着大人递给她的馒头沫却露出那么开心的笑脸,那制止的话竟然噎在咽喉里说不出口。
“这里大多是我的同乡。”居十方道。
“我们原是生活在北境登州一带的百姓,为了躲避北方战乱,故而一路南下,到了这里。这里她们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但凡到了年纪的早已都被抓去充军,至今没有消息。”
“元盛与那边境的燕国争城夺池多年,十多年前交战的时候已经抓走了一批人,我爹就是那时候走的,那会儿小九还没出生,所以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爹。”
“那,令堂呢?”
“我娘?哦。她是后来走的,生病了。以前躲避战乱的时候落了病根,生小九的时候就差点没挺过来,后来得了两位好心人相救才算捡回来条命。但这终归是向老天爷讨日子活,最后还是将捡来的命还回去了。”
“……”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文韫的面色愈加凝重。她虽听着他说,心却忽然想起之前裴珏曾与她说过的话。
“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人,浔阳城里,南陵,这元盛,数百数千数万个需要这一袋钱的人,你都救得了吗?”
“他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为躲避战乱,而从北境一路逃亡至此的流民。元燕两国交战,邻国虎视眈眈,如今又遇朝权变更,内忧外患,元盛怕已是国运将至,大厦将倾。你这次救了,也是白救。”
但是,真的难道因为做不了,或者不能做,就不做了吗。
“譬如医者问诊,难道只是看这人面色惨白,七窍流血,就断定他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吗?又难道是因知道他分身乏术,无力回天,故此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吗?”
她当时是这么反驳他的。
文韫回头看身旁的小男孩。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而他在马车外,漫天凄风苦雨里,抬起他灰头土脸的脑袋仰视她。
他为一两个铜板对马车里的人磕头。因为磕得急,额头还被他磕破了皮,血顺着雨水流了下来,只洗掉了他半张脸上积了许久的尘土,看着极为可怖,又极为可怜。
直至如今他这额上还留着那磕破了的疤。
文韫低头要解那钱袋,但却被旁边的居十方出手制止,她疑惑抬头,他脸色凝重:“今日我不是专门叫你过来给钱的。小九。”
听到居十方喊他,小男孩急忙从怀里掏出个熟悉的钱袋递给文韫:“哥哥说我有手有脚,不应该白拿人家的钱。我,我就拿里面的钱买了个包子……是肉包,对不起,我分给了大家……但,但除此之外,里面其余的钱我再没动过了!姐姐倘若不信,可以放心看!”
这钱袋正是当时文韫善心施舍给他的钱袋。小男孩如今递还回来,但文韫没接。
“那我跟你来这里也不是专门叫你们给我还钱的。”她将小男孩递过的钱袋推了回去,“我原以为这一袋钱只能救一人,现在没想到它救的其实是更多人。那裴珏说错了。就算当时遇见的是别人,我也还是会将这袋钱给他。而我相信,除了我,也会有人这么做。”
“我自幼长在偏乡僻壤,后来跟我师父常年待在深山里,没有离开过南陵,这外面的事他们从来没有主动与我说过,我也只是偶尔从那些来找我师父看病的人口中听到的。但听见的,又远不如自己这亲眼所见。”
说到这里,文韫停顿了顿,她叹了口气,随后正色又道:“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只有身上这么点闲钱,哦,对,我还会医……可能有点蹩脚。你们这里有需要看病的人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特别严肃但又诚恳。全程沉默没有说话的居十方舒了凝重的脸色忽然低头笑:“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你这么……位慷慨解囊的神医。”
显然他最开始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但文韫没有听出来,居十方忽然从自己怀里掏出个钱袋放在了她的手里:“那这便是诊金。可能比起沈府,给的确实寒碜了点,还望咱们慷慨解囊的文神医不要嫌弃。”
而到现在文韫就算再怎么不识眼色,也能看得出对方这意思便是铁了心要将这人情还给她。想来是为了教这孩子小小年纪纵然穷困潦倒身陷窘境,也不该轻易受这嗟来之食。
居十方看对方略显犹豫的表情,显然猜到她这时又在乱想些有的没的:“这钱倘若是个富人家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