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玉竹几乎是花了好几秒才听到系统说的话。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他的脑子空空的,快要连接不上这些事。
【在你昏迷的这段时日,仙门百家来向柳卿华讨说法,他又不愿将你交出,可世上哪有两全之策。】
【他说,徒弟之过,为师代为受过。】
“他凭什么……凭什么救我。”纪玉竹喃喃道:“他早就不认我这个徒弟了,是他亲口说的……”
可他还是死了。
纪玉竹不敢想。
“师尊很厉害的……怎么会轻易的就死了?”他说话轻轻的,整个人犹如一滩烂泥倒在那里。
身边真的很冷,很冷很冷很冷……
【在新的攻略对象没下来之前,我也窥探不了外面的情况。】
系统紧接着道:【但柳卿华的气息,我已经感受不到了,的确身陨无疑。】
他说完,忽然察觉到纪玉竹翻了身,正在缓缓朝洞口爬行。
他死死将手扒进雪里,拖着自己的身体缓慢爬着。
他不信师尊就这样死了。
他不是仙门第一吗,不是第一吗?他不是还有梧桐宗要护,掌门怎么可能就让他这样死了?!
并不遥远的距离,愣是被他爬出好几个时辰。双手被冻的血红,原本凝结的血块再次被滚烫的新鲜血液融化,流淌在雪地里。
【!!!警告警告!!!宿主失血过多,系统开始紧急封闭模式。】
纪玉竹充耳不闻,甚至觉得系统就这般脱离倒也好。
就让他死在这里,在这个人人都恨他入骨的地方,死了之后尸骨融进地里,和师尊永远在一起。
纪玉竹忽然笑起来,眼前逐渐模糊不清。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手已经碰到了洞口的结界。
他已经喘不上气,手指无力的摩挲着结界,只觉得同师尊一样温暖。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的在活下去了。
明明……他也只是想有一个人来爱他。
明明他只是想有一个家,一个真正容得下他的家。
可是好难啊……好难啊,为什么会这么难……
“我没有……没有杀沈重羽,没有杀大师兄……我没有。”
纪玉竹只能努力隔着结界朝外喊。
“我没有做过……我要见师尊……我要师尊……”
可他的声音太小又隔着一层结界,根本不会有人听到。
他自己也能发现这一点,最后倒在结界前,嘴中喃喃自语。
“我好疼啊师尊……”
“我好疼。”
*
上界,神宫。
柳卿华缓缓睁开双眼,身下是刺骨的冰床。
“醒了?”
他的身侧坐着一个人,浑身酒气,但面上依旧不显,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柳卿华不语,起身在他对面坐下。
他看了一眼桌面上倒下一片的酒瓶,道:“别喝了。”
男人放下瓷瓶,抬眼盯着他瞧,忽的扯着嘴角笑起来:“你这次下凡,倒是沾染了一些人气。”
柳卿华没说话,面色沉沉。
“遇见什么有趣的人了?”
柳卿华始终低着头,缓缓才从嘴里蹦出来一句:“当初飞升上神,你是如何割舍掉他的?”
男人停顿半晌,恍若隔世:“有回忆,有痛苦,但更多的还是对不起。”
“我从来就没割舍过他。”
柳卿华紧接着又道:“许睢也不在了,你知道吗?”
“他跟着沈易去了。”
男人沉默点头,缓缓又道:“你遇见他了吗?”
“有过一面之缘,他帮了我,那时我还记不起来是他。”
“但是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柳卿华抬起头,盯着他躲闪的眼睛:“柳衡舟,往事如烟,风一吹就散了。”
男人失笑出声:“他劝我放下,自己倒是随沈易去了。”
柳衡舟忽然又道:“你是否也遇到一个难忘的人?”
这次换柳卿华沉默。
“你的身上既没有使命也没有枷锁,为何不多陪陪他?一个凡人没那么长的寿命,你会后悔的。”
“他不属于这里。”柳卿华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
柳衡舟忽然笑起来,拿着瓷瓶又猛灌一口。
“世界上早就没有灵物了,我们被时代淘汰,却又要依赖我们发展。”
柳卿华忽然猛的咳嗽,胸口传来阵阵钝痛。
男人忽然严肃起来:“怎么了?”
他能感受到是自己留下来给纪玉竹的内丹出了问题,似乎有爆开的迹象,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挠。
纪玉竹这是……要堕魔……
柳卿华垂眸。
柳衡舟道:“放不下为何不去,倒时真要坏了天地法则,那下去的可就是我了。”
他又自嘲的笑笑:“你也想成为许睢那样吗?”
柳卿华心里漏了一拍。
上神柳衡舟创灵物开盛世,独留沈易在人间,偶遇许睢,相恋的二人毁了他的盛世,就连他柳衡舟自己的爱人也死于那年。
就连柳卿华自己,也是柳衡舟在沈易身上唯一抓住的最后一颗白棋。
天道轮回,他自己做下的孽最后终于刺向了他自己,终日沉迷酒香,不愿清醒。
柳衡舟道:“那少年是你的劫数,留或不留全由你自己决定。倘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柳卿华半眯着眼,拿起另一瓶酒,小心喝上一口,立刻面露难色,扔了不再去喝。
*
“妈妈。”
纪玉竹看着面前崩溃大哭的女人,身后五岁的他踏着步子哒哒哒的跑过去,将妈妈的头搂进自己小小的身躯。
“妈妈不哭。”
小男孩声音软糯,轻声安抚着受伤的女人。
站在身后看着这一切的纪玉竹心脏狂跳。
下一刻,男孩被猛的推倒在地。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早就跟你爸离婚了!是你把我留下来的!”
小男孩无措的站起身来,不敢去看女人狰狞的脸。
但是他看到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看到了,那无数个噩梦中他最恐惧的那张脸。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他已经十年没有见到过她,却还能在梦里相见。
女人不知从哪找来晾衣杆,长条的木棍打起来很疼,稍微几下就会在身上出现淤青。
可这样的情况,纪玉竹几乎每天都在经历。
小男孩哇哇大哭,女人听的心烦,抬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纪玉竹耳畔。
他感觉自己又听不见了,耳边嗡鸣,一声接着一声。
母爱就是很奇怪,上一秒还在因为委屈而伤害,下一秒又觉得对不起,扔掉手中的东西将他搂入怀中。
“妈妈……我不疼。”
你疼的。纪玉竹心道。
你分明快疼死了。
打一巴掌给个拥抱是女人惯用的手段,或许她也觉得内心过意不去。
从前的纪玉竹也这么认为,所以他一直觉得妈妈是爱他的。
直到六岁那年的夏天,妈妈忽然生了小弟弟。
纪玉竹第一次觉得害怕,害怕弟弟不听话,害怕他也会惹妈妈生气,害怕妈妈也说不要他。
直到后来他在妈妈的相册中翻到了几百张照片,纪玉竹再也没想过。
名为“成长记录”的相册里全是弟弟的照片,春游的,对着镜头比划的,还有从小到大的毕业照,还有各种各样去玩的照片。
他好像比弟弟和妈妈永远少一段记忆,那些地方他一次也没去过,也没听妈妈说过一次“看镜头”。
心里这样想着,天上忽然落下来一张,缓缓贴近地面。纪玉竹只好弯腰捡起来看。
那张照片上弟弟笑的很好看,脸蛋更是白白净净,身上穿着新买的衣服,底下搭配着牛仔裤,双臂挥舞着举在空中。肚子故意挺起来,看起来圆圆滚滚,手指也粉粉的。
再细细去看,他粉嫩的手指后是一张被挡住一大半的人脸,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和半个下巴。
从眼里看不清情绪,但在白嫩的手指下将他的脸显得异常黑,脸颊红红的,整个人仿佛都有一股死气。
他身上穿的衣服又旧又小,让纪玉竹记忆深刻。
那是幼儿园毕业时,因为订服装的老师以为他沉默寡言的像小女生,所以发下来就是裙子。
照片上的他沉默又拘谨,身下是一条红梅色和淡蓝色相间的格子裙,脚下的鞋子倒是很白,瞧上去像是和前面的弟弟是同一款。
但这张照片是纪玉竹小学时拍的,所以裙子遮不住自己的膝盖,裙子下面空空荡荡,就像他的心一样上下不定。
他记得那时候家里很穷,脚上的鞋也是因为两双一起会打折,可那时候的他只知道妈妈也很爱他。
现在再看,纪玉竹只觉得想哭。
眼泪仿佛从来不会流干,只会一次又一次在看见这个照片的时候流出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受到脸颊上被溅上温热,一瞬间便愣住。
他缓缓抬头去看,瞳孔猛的皱缩。
师尊的剑架在脖子上,已经割破喉咙,鲜血顺着剑锋往下落。
下一刻师尊就这么倒下在他面前。
“师尊……?”
纪玉竹轻声道,仿佛这样便足矣让他听见。
“师尊!!!!!”
纪玉竹几乎是脱力爬过去的,大手一挥想要将师尊搂进怀中。
他一碰,师尊便瞬间化作漫天飞舞的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