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城门就在眼前。
裴翊与高隽清便装简行来郢州一探,二人骑在马上,看着城门来来往往的百姓。如今的郢州商贸发达、人声鼎沸,仿佛当年那场乱局,只是一场梦。
“我们先去哪?”隽清问道。
裴翊答道:“找一个人,现在的郢州刺史阿布利稽,他当年是我爹的部下。”
二人策马入城,到城东的一处宅院前停下。裴翊下马,近前敲开门,只见一个中年人来迎,听得裴翊唤:“世叔。”
阿布利稽定睛一看,面露喜色,“贤侄……额那个,裴大人,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快,快请进!”说着话赶紧让进院内,他看了眼跟随在后的隽清,又转顾裴翊,“这是,侄媳妇?”
一语出,气氛有些尴尬,裴翊回答:“同僚。”
阿布利稽憨然笑笑,给他们收拾出地方坐,又转身烧水泡茶。
“不用麻烦了世叔。”
阿布利稽边忙活边回:“不麻烦,这儿啊,比不得都城,尝尝这茶,喝不喝得惯。上次见你得是几年之前了,听说你这些年办了不少大案子,颇得圣王嘉许啊。”
“为圣王分忧,本是分内之事。”裴翊顿了片刻,说道:“世叔,近来查案,无意发现些新的线索,你是当年跟随我爹的人,我有一些疑惑想向您求教一二。”
阿布利稽听闻,在旁边坐下,“言重了,请讲。”
裴翊取出拓印的徽纹递给他,“世叔请看,这个纹样,可有见过。”
他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抬眼看看裴翊,“这你是从何处得来?”
“不瞒世叔,这是查案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或许同当年的事情有关,想找找线索。”
阿布利稽盯着那徽纹思索了片刻,“这个,我倒是没什么印象,这样吧,今天时间不早了,明日,我带你去府衙,找其他大人看看,说不定他们知道点别的,今夜你们就在这住下吧,寒舍不大,还算干净,实在是委屈二位了。”
“也好,那便叨扰世叔了。”
“这话说的,我这高兴还来不及哩。”阿布利稽倒了两杯热茶给他们。
裴翊呷了口茶,“我观这郢州城,可是繁华多了。”
“是啊,百姓安居便是天大的好事,头儿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吧。”
趁着阿布利稽背身忙活的当口,裴翊忽然悄悄往她手中塞了一些银钱,她低头看清,又闻他耳语道:“去街口那家酒坊买两壶好酒,在那等我。”
隽清点点头,轻脚起身出门去。阿布利稽回身一看她不见踪影,愣了一下,望向裴翊,“诶刚刚那位姑娘呢?”
裴翊笑道:“那丫头没怎么出过王城,坐不住,出去逛逛。”
阿布利稽边放下一盘洗净的果子一边说:“说起来也不巧,你婶子回门了,不然让你婶子带她逛逛。”
“那怎么好意思,平日我也是太纵着他们了……”
这边两人寒暄的时候,隽清已经依言行至街口,左右观之,只有一家酒坊,门口酒旗招摇,一阵阵酒香飘出来。
踏进门,酒坊的伙计见她一个小娘子,迟疑了一下,忙迎上来,“客官来点什么?”
“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来两壶。”抬手将裴翊刚刚给的银钱放到伙计手心,伙计看了看,应着“好嘞,您稍等”,捧着银钱转身去柜上了。
不一会,伙计回来,手中多了两壶酒,“客官,这是小店最好的酒,自酿的寒山醉,您看可还行?”
她接过酒壶看了看,还未待有所回应,便有一只手从她手中接过那壶酒,一个声音传来,“可以,就它了。”裴翊收起两壶酒,看了一眼柜上的掌柜,回身对她说:“走吧。”
他走的是阿布利稽家相反的方向,跟着裴翊在街市中穿行,几次欲言又止。终是行至一处清溪树林中,方才停下脚步。
那是一处孤冢。
他清理了杂草落叶,打开一壶酒,洒在墓前,“爹,孩儿来看你了。”
原来这里就是裴归云的埋骨之处。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独立墓前许久,此情此景,颇为萧瑟清冷。
裴翊背靠一棵大树坐下,打开另一壶酒灌了几口,忽然意识到什么,转眼看到不远处,隽清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目色中是明了和暖意。
她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接过酒壶喝了一口酒,又还回去,裴翊半晌忽然问:“你父亲一直没找到吗?”
“海那么大,到哪里去寻?不过,爹爹不喜征伐,不喜拘束,热爱自由,热爱天地众生,身后天地为墓、瀚海为冢,倒也算遂了意了。”
“那你呢?”
隽清一怔,“我?”
“进青云司这个决定,很难吧,毕竟你的同僚曾经对你亮过刀。”
“我没得选,要达成所愿,这是唯一的路了,不然会如何呢?他们会拿走我爹留给我的一切,把我当做礼物送给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她的目光淡淡地望向远方,却又氤氲着一抹锐利,“我的命运,要握在自己手里,在这个前提之下,要付出什么辛苦,都可以。”
他闻言喝了一口酒,片刻方说:“你生的好,人又聪明坚韧,一时的明珠蒙尘不过是上天的试炼,笼中鸟雀、池中金鳞,总有熠熠高飞的一天,前路再渺杳,也不要因一时之困,草率做什么决定。”
她望向裴翊,他没有看她,手中轻晃酒壶,目光看着前方的青冢,片刻后她展颜一笑,“我记住了,谢谢大人。”
第二日一早,阿布利稽便忙活开了,等他们二人开门,早饭已经热腾腾地摆在桌案上。
米糕、清粥、葵菜汤、兔肉酱,皆是家常饮食。阿布利稽笑道:“我这没什么手艺,见笑了,今儿晚上带你们去酒楼,给你们接风。”盛了一碗粥放在裴翊面前,又招呼隽清,“姑娘想吃什么自己拿哈,别客气。”
隽清道过谢,本也没什么胃口,一个米糕拿在手里,还没怎么下口。
裴翊喝完粥不多时,忽然眉头微蹙,手捂着腹部,旁边的隽清看出他不对劲,“掌司,你怎么了?”
对面的阿布利稽并没有很关切,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裴翊看看他,弓着身子,歪在桌上。隽清大骇,急忙去扶他,抬头问阿布利稽:“大人,这是怎么了?”
阿布利稽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刚刚的笑颜荡然无存,狭长的眼睛透出森森冷意,“裴大人,实在对不住,你可不要怪我,你是头儿的儿子,本来我无论如何该留你一命,可你既然已经查到这,就不能再往下查了,你别怪我心狠。”
裴翊刚刚只吃了几口粥,隽清看看桌上的残羹,“这粥里有什么?”
“事到如今,告诉你们又何妨,粥里下了墨离草之毒,你爹也是这样走的。”
裴翊还有意识,强撑着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不是我,是你问的那个始作俑者,”阿布利稽毫无顾忌,“那个组织它叫玄灲,你爹坏了他们的事,故而有此一劫,我的作用,不过是让那件事快点平息罢了。”
“那个组织,想干什么,受何人操控?”
“这我可不知道,知道得太多,死的也快。”阿布利稽抽出刀来,“贤侄,你为什么非要揪着当年的事情不放,活的通透一点,再娶个妻子,享几年清欢,不好吗?也罢,有佳人相伴,你这黄泉路,不会孤单的。”
他的刀劈来的一瞬间,隽清拔出剑来一把格开,让阿布利稽始料未及,“小妮子有两下子,不过嫩了点。”
隽清上前去与他一搏,出剑不够强悍,胜在灵巧,倒是接了几招,阿布利稽很不耐烦,出其不意将她震得后退几步,提刀向她劈去。
就在刀将要落在她身上的一刹那,一只手握住他拿刀的手腕。
是裴翊。
阿布利稽看着他,难以置信,“怎么会,你明明……”
“我明明中了毒怎么还没死,对吧?”裴翊趁他不备,飞起一腿将他踢出几步远。
“因为我根本没喝,昨日我就看你神色不对。”
阿布利稽被裴翊看穿,马上乞怜,“大人,我其实并不确切知道玄灲在郢州之乱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他们必然脱不了干系,我按他们的意思匆匆了结了此案,我没有法子,当初他们抓了我一家老小,我只能照办,看在我跟随头儿多年的份上,你原谅我吧,啊。”
好似稳住了裴翊,他忽然转而声音低沉地说:“只是,我这么多年心血,眼看就可以执掌郢州,决不能付诸东流。”凌然拔出腰间的匕首向裴翊劈去。
裴翊捡起地上的刀扬手一格,阿布利稽反手横划而过,还未出后招,身体便是一僵,只见一把刀刺穿他的身体,裴翊向后一看,是隽清趁他们相斗之际绕到后面给他致命一击。
阿布利稽重重倒在地上,霎时毙命。
隽清朝裴翊跑过去,“掌司你受伤了?”
裴翊这才看一眼自己腹部,刚刚浅浅被匕首划了一下,“不碍事,先离开这。”
走出一段路,裴翊渐渐觉得自己冷汗直冒,头脑发晕,抬手撑了一下墙垛,意识到那匕首可能也淬了毒。隽清回身看到他的情形大惊,但他只觉得她的身影和声音皆模糊,终至不闻,整个人陷入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