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日新年很快就来到了，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祈求着新的一年平安顺遂、风调雨顺。

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这日她起的晚了些，没看到小白猫的踪迹，担心它在外面受冻，出屋去寻。

左寻右找，在一处石板上找到它，懒洋洋地在晒太阳。它前些天在火炉旁徘徊，离得太近，不小心被烫到了一侧胡须，那几根略有卷翘的小须须看起来颇为滑稽，那之后它看到火炉便一脸气鼓鼓。

隽清在它前面蹲下，捞它起来，边抚着软软的毛边说：“今天是正旦呢，你陪我过吧，想吃什么，给你加个餐。”

话音刚落，就听后面传来一句明朗的笑声，“就不能多几个人一起过正旦吗？”

原是符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几步走过来，也蹲在这一人一猫旁边，发出热情的邀请：“走吧，今天就别一个人待着了，怪没意思的，大人让咱们去，一起过个新年。”

隽清听罢，眨眨眼，并不觉得妥当，“不用了吧，太打扰了……”

“不打紧不打紧，我可不是跟你商量啊，我就负责通知你一下。”符昶傲娇地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去拿了个厚厚的裘氅往她身上一裹，拉着就走，刚走一步，听见“喵呜”一声，回头看到那小白猫跟着隽清走了几步，二话不说，另一只手拎起小猫，“一起去吧，小家伙。”

昭庆叔早早就在门口相迎，笑眯眯地引他们去屋里，隽清左右看看没见到裴翊的身影，正奇怪，符昶解释道：“大人去看看家人，一会儿回来，我们先坐。”

看看“家人”，是去寺里吗？还是……

心里嘀咕着，面上也没表现出半分，跟着昭庆进屋，屋里火炉烘着，温暖如春，桌案上摆着各色美酒果品糕点。

小白猫一落地好奇地左看看、右嗅嗅，踱着步像是在巡视领地，隽清对昭庆说：“不好意思，把它一起带过来了，大人不讨厌猫吧？”

昭庆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回道：“没事，让它随便玩就好，一会儿我拿点吃的喂它。”

符昶喝了一口热茶对昭庆说：“阿叔你别忙了，歇歇，这大过年的，咱们就算没什么可团圆的人，也能一起过个团圆年了。”

昭庆揶揄地瞥他一眼，“要不说你快找个媳妇儿吧，一天没个稳重，你看看清姑娘，比你小个几岁，可比你沉静多了，”言毕露出一丝不好捉摸的笑容，“要不你俩凑一凑呢？”

隽清一愣，符昶抬起手臂虚搭在她肩上，郑重地对昭庆说：“阿叔，我们这是刀尖风浪出生入死的友谊，不要瞎说。”

昭庆很配合一脸明了地点点头，忽然望着门口的方向招呼：“大人你回来了。”

符昶火速收回手臂，扭头看到空无一人的大门，非常无奈地说：“阿叔，你要吓死人啊。”

隽清更无奈地看看他，夹起一个果脯怼他嘴里，“吃点东西吧少说话。”

三人喝着热茶，吃着糕点小食，聊着天，忽然听见在门口舔毛的猫咪叫了一声，回过头去，见裴翊掸掸身上的落雪走进来。

众人起身施礼，裴翊摆摆手，“不必拘这些虚礼了，随意点。”

符昶伸脖子看看外面，“下雪了？”

“看这样子，雪小不了。”昭庆说着，转身对裴翊道：“公子回来了，那咱们就开席吧。”

裴翊点点头，不多时，满满当当的菜肴便摆上了桌，热腾腾的锅子煮着肉食菌子蔬菜，让人倍感温暖。

这样毫无芥蒂、毫无束缚、把酒言欢、潇洒快意的一顿年饭，似乎是久违了。

“可还合口味吗？”裴翊看看她温和地问道。

“很好吃。”隽清微笑回答。

这厢符昶又出来显眼，“大人，我觉得吧，这肉有点咸了。”

裴翊看都没看他，只飘出一句话：“不爱吃肉可以不吃，你手边那小菜比较清淡。”

符昶噎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埋头吃饭，只敢在心里嘀咕，世风日下啊，大人这双标一点也不避人了……

这顿饭美美地吃完，昭庆收拾桌上的残局，隽清刚想上手帮忙，却被旁边的符昶一挡，“来做客的干什么活，去陪大人说话去。”

他二人去厨房打扫战场，这正屋里只余裴翊和高隽清。

隽清垂着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余光扫了一圈，看到炉上水沸，便想取下壶来替裴翊添茶，哪知手刚伸过桌案的一半距离，却被裴翊抬手一挡，裴翊只吐出一个字“烫”，转而自己拿布垫着壶柄给二人的杯子添了水。

隽清握着盛着热茶的杯子顺便暖个手，听到裴翊开口问：“听说你带回了云霜掌司的雪魄剑。”

“是。”

“它的主人还留下过一件东西，放着无用，你也拿去吧。”裴翊话毕，起身到后边柜中拿出一本书一样的物事，回来放在她面前。

她好奇地翻开，“截云剑法？”

“虽是剑法，但并不拘泥于剑，万物相生相克，万物皆可为兵刃。”

她一页页翻，不禁感叹云霜掌司真是不世出的英才，直到最后一页，没有叙述，没有图示，只有一句口诀——“萧然三尺剑，玉锋堪截云，霜寒心不灭，千山共月明。”

“这最后一式为何只有一句口诀？”

裴翊闻听此问，淡淡答道：“最后一式，万木飞霜，失传了。”

隽清闻之，神情颇有些遗憾，裴翊道：“若有一天能勘破这口诀真意，或许万木飞霜能重现人间。”

她看看裴翊，略略疑惑道：“你怎么好像忽然很崇敬云霜掌司？”

“我不是忽然很崇敬，我是一直很崇敬。历任掌司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比得上她。于公，她是我的前辈，于私，她于我曾有恩义。”裴翊回答。

“恩义？她离开的时候，你出生了吗？”隽清想了想，复说：“所以，你之前告诉我的，只是一部分，她离开，不只是因为那个契丹人？”

裴翊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是否该告诉她，终究还是说：“她与高王在一些事情上有分歧。”

听到这话，联想之下，她大概猜到其中一件是什么事情了。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裴翊望着她，心中想着，如果你将来有一天不再与我同路，至少你要先练成独自面对一切的本领。

赤诚在心，刀剑在手，光照四方。

“你等我一下。”裴翊起身，开门出去，隽清不知他是何意，只得依言相候。

待他再回来时，手中端着一个瓷碗，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她面前，散着扑鼻的香味。

“汉人过生辰会吃一碗长寿面，”裴翊一边坐回去一边说：“你的生辰快到了吧，提前贺你。”

爹爹去世后，没有人给她过过生辰，她也不过是每年的那一天，对自己说一句生辰快乐。

她怔怔地看着裴翊片刻，忽而盈盈一笑，“谢谢大人。”

她提箸吃了几口面，眼眶有些微红，努力表现得云淡风轻，裴翊看在眼里，也并未说破。

下雪的时候，天地间仿佛很静，煮雪温酒，围炉闲话，如此静谧，如此安宁。

望了一会儿窗外飘若柳絮的雪花，裴翊问道：“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

隽清轻轻地说：“我想去大唐。”

裴翊闻言侧首看她，神情中隐隐有一丝很复杂的情绪，她看到，不知他心中以为的是什么，笑道：“我只是想去看看我娘。”

她这才道出雁回坊的经历，“若是有云开雾散的那天，再去与她相认；若是活不到那个时候，就当她没有过我这个女儿吧。”

“你会平安顺意、长命百岁。”

“我可不追求长命百岁，片刻的灿烂也比永生枯寂要好。”她转头看他，“那大人呢？”

他沉默片刻，喉结动了动，启唇说道：“活到那一日再说吧。”雨霁天晴之后，他会怎么样？那个时候，这幽影般的人生应该也结束了，正如积雪会消融在春阳之下。

她望着他好看的眉眼，心想如果没有那么多曲折，他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本该是最明亮耀眼的那一个，可是他的前半生太苦了。

高隽清不重要，但他很重要，他身上应该凝着很多人的期盼吧？将来一定会长命百岁，身负荣光，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