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前,我曾以为我会嫁入姚家,成为下一个国公夫人。”
言殊眼角流下一滴泪。
国公府的一草一木,亭台游廊,她自小逛游了无数次。
国公府每一个人她都识得,就连洒扫下人她都能叫上名字。
言家曾无数次告诉她,要为嫁给姚淮做好准备,所以她练字弹琴、算账管家,统统没有落下。
包括姚淮的所有喜好,她全部铭记在心。
“姚淮与我,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是你硬生生拆散了我们!”
上元灯节,花前月下,两人已互许终生。
可惜造化弄人,一切全在符骞一时兴起去了言府,又偶然撞见言殊。
那时她正是沉浸在爱恋中的少女,眼含秋水,娇艳欲滴,让人看上一眼便流连不能忘却。
“明明已有了李后,有了各家美人,言府一见,你还是不放过我......”
“闭嘴!”符骞尖啸。
他不能忍受,自己看上的女子,心却完全属于另一个男人!
言殊嘴角扯出一抹讽笑:“陛下,你如此贪心,如今落得这种下场,也是活该!活该你无子嗣!活该所有人对你只有算计并无真心!”
“闭嘴!你给朕闭嘴!”符骞迫不及待反驳,“姚家能给你什么?国公夫人,比得了贵妃?到底是谁贪得无厌!还要迫害皇后,妄图取代!”
他明明已是帝王,几乎能给这些女子想要的一切,为何她们还要选别人!
言殊如此,眼前死而复生的阿令,又何尝不是如此?
“为何我不能做皇后?”言殊收起笑容,一字一句道,“入宫之后,当我得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即将诞下麟儿之时,便已开始苦心筹谋!”
符骞简直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大胆!
混淆皇室血脉,是灭九族的大罪,她却一早隐瞒,妄图行那颠覆朝代之事!
“孽种……也敢肖想太子之位?也敢肖想这符家的江山?”
他手上青筋暴起,按住腰间佩剑:那孽种,杀得正好!
言殊仰天一笑:“如何不能?试问天下哪个母亲不为自己儿子打算?他不是你的孩儿,却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
不远处火光冲天,一片混乱。
这里却沉默的可怕,只有言殊的话语盘旋在空中。
李令宜缓步走到她面前,掀开她凌乱长发,将之拢在脑后。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呈现在眼前。
说她疯,那眼神却比任何人都清醒。
“所以你为了你的儿子……”李令宜紧紧盯着她,轻声道,“做母亲的,不想着为他积德,却手染我的血?如此,你眼睁睁看他死在你面前,便是天道轮回!皆是报应!”
言殊眸中光亮迅速陨落:“哈哈,报应……我受下了!”
她指向符骞,“可是他!他的报应呢?”
“贱人,原来全都是你算计朕!”符骞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阿令,你看到没,全是她做下的!她承认了!我是受她蒙蔽!”
“她想让那孽种做太子,自己做皇后,才会蒙骗我,让我对你下手……”
言殊凄惨一笑:“陛下在说什么?陛下不是早就厌弃李后,还说当初若不是为了兵权,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更不会娶她,让她坐上后位……”
“不,朕何时说过这样的话!”符骞期期艾艾,看向李令宜。
他在害怕什么?
事到如今,面对被自己亲手谋害的发妻,他还是摆脱不了心中恐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①
新婚立誓,久久浮现在眼前。
十三相遇,十五娶妻,这期间经历太多事情,他从一个无所事事的街头少年,渐渐成长为夺嫡之争的胜利者。
待坐上这九五之尊的皇位,那日成婚誓言,久远的他都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过。
那时的他有几分真心?
纵使这真心中掺杂着假意,他也全部给过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姑娘。
“陛下莫忘了,你曾说过,最讨厌她那种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无半点女子柔情……”言殊在一旁提醒道,“陛下最喜欢殊儿柔情似水的样子……”
符骞垂下眼眸,如做错了事般心虚,不敢再去看李令宜。
“不,不是柔情似水,明明是自甘下贱!”言殊突然变了语气,厉声道,“李后!如今欠你的我也算还清,今日我就再送你一份大礼!”
所有人皆惊惧抬头,将目光聚在她身上。
李令宜心已提到嗓子眼,起身往后退去,生怕她一个暴起再给自己一刀。
谁知她却并无动作,只轻声笑道:“陛下是否觉得近日头风常常发作,头痛欲裂?”
符骞一滞:“你敢给朕下毒?”
“你杀了我儿,自然也别想活的长久!”言殊缓缓起身,环顾四周,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后宫上下最受宠的贵妃。
“你——你给朕下了什么毒!解药呢!”符骞终于怕了,双手扼住她的喉咙,拼命摇晃!
然而此举无济于事。
言殊已闭上眼睛,随时准备好赴死。
符骞逐渐脱力,额前一层冷汗。
他只觉头骨中犹如一口钟在不停撞击,只得松了手,抱头大喊:“快传太医!朕这头痛又犯了!抓住她好好审问!务必问出她给朕下了何毒!”
言殊喘着粗气,被如此折腾一番,几乎站不稳了。
她冲李令宜莞尔一笑,道:“李后,如你所愿,我会拉他一同到地下做夫妻!”
李令宜看到她眸中坚决,已知她要赴死。
她冷眼旁观,不去阻拦——杀人偿命,这是言殊该得的结局!
言殊决绝看向火光,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冲进已被烧黑的寝宫。
“陛下,臣妾先走一步!”
孩子已去,一个做母亲的,在这世上再无半点留恋。
*
东北角传来轰然巨响。
“塌了——昭阳宫这寝殿塌了!”众人大喊。
符骞身边那几个贴身太监抖抖索索问道:“陛下,昭阳宫要塌了,不如先退回内廷?待太医给您医治后再做打算!”
他咬紧牙关,下颌已被咬得变了形。
“先把太后带走……”
李令宜断然不会让他得逞。
既然身边已经暴露,她不能再留在宫中。
符骞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第二次,顶着太后身份的李令宜,比当日的李后威胁更大。
她即使要另立新君,也得逃出这里。
“跟我走!”
手腕被一人握住。
崔寂从方才旧事中回神,已迅速恢复理智。
无论如何,她决不能留在宫中!
李令宜道:“我的事已与太傅无关。”
“这是我欠你的。”他沉声道,“如今我只能带你出宫,最后再帮你一次……待你出宫后,是死是活,我再不插手!”
既为仇人,又何故纠缠不清!
为她毁了这世间太平,他更是做不到!
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符骞望着两人远去背影,发觉自己身边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你们都聋了?”他怒斥,“朕要太后留下!留在宫中!”
有两人鼓起勇气上前,对上太傅那双眉眼,却又默默退回伸出的脚。
“那可是太傅……”众人跪地齐声磕头,“求陛下饶恕,小的们实在不敢!”
符骞怕他敬他,连同满宫上下,都害怕惹到这位不苟言笑的存在。
“太傅往常出入宫中,如入无人之境!”有人提心吊胆向符骞解释,“谁敢拦他,他就杀谁!这是陛下给太傅的特权啊!”
符骞早已面目狰狞,五官扭曲。
可他忍着疼痛,望着那远去背影,突然心中一涩,红了眼眶。
今夜他彻底失去了发妻,再不能让太傅被她迷惑!
他双手紧紧攒成拳,冲那背影喊道:“太傅!太傅……你……不要骞儿了吗?”
那声音凄凄切切,如同被弃的孩童呼唤亲人,让人不忍抛下。
崔寂脚步一滞。
正当符骞满怀期冀,希望他能转身回到自己身边时,却见他迈开脚步……
“妖后!妖后!”符骞抽出腰间佩剑,“她就算复活,也要顶着章太后那张脸魅惑男子!妖后!杀了她!”
心中积攒多日的愤怒油然而生!
剑声破空而来,夹杂着风声呼啸。
李令宜眼见已经要出昭阳宫的宫门,心中雀跃不已。
等待她的是外头广阔自由天地,对于身后危险她毫无察觉。
然而身旁之人突然松开她的手,去而折返挡在她身前!
下一刻,她听到利剑没入身体的声音。
“太、太傅……”符骞慌忙松开剑柄,惊恐欲往后退,道,“不是朕,朕不是要杀你……”
“陛下。”崔寂握住他的手,将手死死按在剑柄上,“陛下弑母……弑母之名……臣万万不会让你背负……”
符骞立刻清醒,回望那张脸……
只要李令宜顶着太后这张脸,他就不能对她下手!
他到最后,还在想着如何保她!
符骞手中渐渐用力,鲜血横流。
李令宜早已怔在原地:“你——”
救命之恩,他叫她如何还!
“即日起,太后移驾明月轩!”符骞咬牙道。
他手上力气渐松。
这天下,他能杀了任何人,却独独对他狠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