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白榆刚回到府邸,便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他面上弥漫了点笑意,迈步踏入正殿。抬眼一看,就见江年笑着看着自己。
“今日怎的有空闲来了这?”
江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跟温白榆一样,“楚泽恢复记忆了?”对方一愣,面上的笑意比先前要淡了许多:“是吧。”
“这是怎的了?瞧着反而没之前要高兴?不希望他想起来?”
“嗯。”
温白榆没坐下,而是一边径直往里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进来讲吧。”江年跟上去,进去之后,他看着窗外的场景,不由说道:“这花似乎比从前长的还要好些。”
对方没说话,独自沏茶。
又过了会,他放下茶杯:“我倒是不希望他这个时候想起来。”
“很久之前他就想闲云野鹤,却因为我而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道凤城与妖界的真相。”
闻言,江年皱了皱眉,“可你也知道他不是这样的性格。”
“是啊。”温白榆扬唇一笑:“雾山爷爷,楼雪渡,他们都认为我与他之间,我是付出的最多的那个。可实际上,只有你我知道,他才是付出最多的那一个。其实我不太喜欢两个人之间只有一个人弱,比起别的,我更喜欢势均力敌。”
“就好像楼雪渡只知楚泽为什么会将他的本源放在那里,却不知放在那里的原因。就好像你我以及雾山明明知道根治楚泽其中一个病症需要你处于全盛时期,而你却并没有这么做却仍旧将自己的大半心头血分给他一样。就好像楚泽的‘第三病症’只有你我知道为什么一样。”
“是这些吗?白榆?”
江年对着温白榆的目光说出这些。
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温白榆会不会因为他说出这些话而跟自己翻脸,也丝毫不在意将所谓的“幕布”完全揭开。就好像他明知道说出这些极有可能惹的温白榆不满,但却还是将平和无情的撕扯开来。
他不在意,因为这世上除了温白榆和真正的朋友,已经没人值得他去费心劳神的了。
换句话说,他就是这么个人,瞧着是和温白榆一般的风度翩翩,君子之姿。却实际上有着和温白榆一样的疯骨。他可以语气平淡的说着残酷的事情,也可以一脸“事不关己”的杀.戮。
谁都知道现在的神一温和谦逊,谁都不知道曾经的江年也曾有过棱角。
温白榆沉默半晌,“你说的没错。”
他想了想,试图辩解:“心头血,只能解决魂魄缝合的问题;彼岸花,同样只能解决弱期的问题。而我,既有抽骨割魂,也有他的第三病症。”
“什么意思?”江年估计也没想到,他说这番话原本是想让对方重视。可到头来第一个变脸的还是自己。
“他的第三病症,一直都在我这里。若是想解决这个,还是得知道当年他主动选择消除记忆的原因。这个原因我查过,是因为……‘天责’。”
温白榆顿了顿,他先是喝了杯茶,然后伸手在空中一点。
“‘天责’要么是因为事情没完成好,要么就是他所做的那一件事影响了因果,还有可能就是残害生灵苍生。否则不会随随便便被落下‘天责’。所以我必须知道当时他做了什么才能够解决他的第四病症。”
江年神情严肃,“天责?他怎么会被落下天责?”
他心里之前一直不解,两人就算是关系与旁人不同,温白榆也不该对于楚泽的事做到事事清楚。除了至亲之人,他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人能够几乎贯穿一个人一生的始末。
所以在他带着这份疑问问出来时,就见温白榆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自从楚泽重新回来以后,江年就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副模样了。
就在江年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对方稍微沙哑的声音响起:“雾山爷爷是在小孩有记忆的时候把我送过来的对吧?”
江年稍稍思索片刻,点了下头。
温白榆苦笑一下:“那就是了。”
“雾山爷爷当年是奉了‘它’的命令抚养我长大。可能那位也忘了,我的记忆是出生便有。不是凡人所谓‘幼年时期’才有记忆的。小时候的样子你也见过。在我来之前,你对那些年的记忆还有吗?”
江年没说话。
温白榆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于江年而言,在温白榆来神阁之前,他的日子无非就是不停地修行,争取有一日能够踏出神阁的禁制。
那一轮明月清辉,只为他而升。
天道看中了江年的才能。当年为了获取江年以及他家人的信任可谓是煞费苦心。而那一道禁制就是专门为对方设立的。而江年也为了能够离开神阁,确实是朝着天道所想而行。
凡人成仙成神,本身就是一件重塑骨血,踏着万般慈悲的事。
所以,至今为止,凡人成仙成神的,甚至是踏入神阁的,寥寥无几。
“算了,刚才那话是我不对。抱歉。”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一对在道歉这一方面,可谓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江年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
温白榆知道他的意思,便开口继续说下去:“那段很长时间里的记忆,我有。”
“有一段时间,雾山爷爷特别忙。他不说,但我能感知到他身上的血腥气。一日比一日浓烈。而且,他每日回来,身上都会添伤。我问过他,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叫我不要插手这件事。不过也的确从另一方面来讲,如他所言。我派人去调查这件事情,什么也没查到。”
“再后来的某一天,大概是快接近成年的日子。我从后山捡了个人回来,那个人身上满是伤痕,仔细辨认后,那些造成伤害的都是‘招招致命’。出于考虑,我把他带回了时空殿疗伤。”
这个时候的温白榆基本上是处于脱离神阁的状态,所以有些事情江年不知道很正常。因为在江年踏出神阁之后的二十年,温白榆也“出师”了。而在他出师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雾山。
一方面是因为他与雾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在那里,没准此刻的温白榆还要被冠上一个“山神”的称号。
另一方面是因为雾山爷爷于他的抚养之恩……哪怕最初是因为天道。
所以温白榆出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边处理时空界以及跟着雾山学习医术。
“那人底子好,半个月之后就醒来了。若是换做常人,没躺个半个月一年的,怎么都醒不来。但也正是因为这个,他身上的一部分毒素就一直没能解决,索性我就将他留在了时空殿。妖界的东西奏折我照样找人给他,有事可干。”
他语调平缓,若不是后面的话语不自觉的带上了些难言的亲昵,很难有人猜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这人也是有趣,寥寥数语便轻描淡写般的带过半年光景。
而那时的温白榆年龄尚小,但样貌身形和阅历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及的,与各界往来也是游刃有余,全身而退对于他来说可谓是轻而易举。
日积月累的经历,与生俱来的能力,无法计量的寿命,还有长久不近人的淡漠——这些造就了世人常言的“温大人”。
——一个杀人手起刀落,白刃不沾血的温白榆。
江年摇了摇头,面上笑意显然。只是…………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之前无论是楚泽还是温白榆所言以及自己所知的初见来看,温白榆和楚泽似乎是因为楚泽受伤,戚独明托对方帮忙,这才导致两人的相遇。
那么,问题来了。温白榆方才所说的件件故事,又是什么一情况?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年的反射弧终于起了作用,将他的头脑思绪扯回正轨上。
“发现不对了?”温白榆心情再多么复杂,他也在对方表情发生变化的那一刹那及时察觉并适当关心。
温白榆笑了笑,像是毫不意外对方发现不对劲时会惊讶:“若我所言的初见是真的,那么你们所知道的‘初见’便不成立。”
他神色在此刻沉到了低点:“因为‘容器’。”
“旁人或许不能溯本求源,但我能。换句话说,我知道‘容器’的全过程。”
温白榆顿了顿,“有些神,或许归于混沌都不会饱和;也有些神,却一直都在失去他日日确认的珍宝。”
明明知道是在说谁,明明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可江年就是听出了掩藏在水面下的悲伤。
“有些神”特指一个,楚泽的“珍宝”也同样只有一个。
那场“饱和”让他失去了那段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段记忆,所谓的初见也不过是存留在他记忆里的罢了。
温白榆双臂交叠,他垂眼盯着地板,掩掉了万般情绪。
对方所以为的初见,其实是他蓄谋已久的重逢。
那日街市喧脑里的仰望,后来教室里无意间的抬头,再到两人分离,最后兜兜转转在医院里的初见。
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不断地分离与重逢之中度过。
而这些,温白榆没说,楚泽也不知道。
“万物有灵,哪怕是神仙也是血肉所塑。只是这个‘血肉’并不是常规定义里的罢了。”
这一点,江年也知道。他若有所思的点头,并不明白对方说到这个是何意。
“他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跟你一样,只是没有父母,空有一个虚无的‘家人’。”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温白榆的脸色并不好看。江年看他脸色瞧着像是一方面在压制什么,另一方面又好像是在心疼什么。
“一个人,等走到自己以为的路的尽头时,发现所谓的一切都是假的后。大梦一场,醒时若落泪,往事皆虚无。”
“父母,妹妹,这些都是假的,这些不过是给他留下一点幻想。只要这点幻想,就足以支撑他一直走下去。呵,天道,最不过玩弄人心。那时候还不过一片荒凉,除清皆为浊。而它在一边培养楚泽的同时,也在分离清浊。”
“换个词吧,它在创世。”
“楚泽踏出结界的同时,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此归于‘天道’,受八方敬仰,掌命运而行。本来应该是世界与他皆没辜负它的期望,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但它万万没想到,自己带过的孩子踏碎轨道,重新建立秩序。可谓是另辟蹊径,毕竟谁也没想到,他会收养一群小妖怪,成了‘妖界’。”
“而当时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我不认识,至少那个时候,我并不认识他。”
“他是一身反骨,但同时也是它曾经最偏爱的孩子。不然怎么会只是失去记忆,而不是一无所有。”
他越说,江年心中便越觉得寒冷。
谁人不知,天道最不讲人情,它永远都是理性的,永远都是遵循着所有轨迹来的。但谁又知道,很久之前,天道在既伤害一个孩子的同时,也在偏爱着一个孩子。
“再后来,就是你入神阁之后的事了。而那个时候还没有暗魇,所以孤魂野鬼什么的,都需要神去处理。有一些鬼实力不俗,我捡到他的那一天,是他被朋友和厉鬼伤害的一天。在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说完,温白榆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然后就看见江年一脸不解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江年没说话,心里却想着: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对,除了知道他把楚泽捡回去养伤,他还能知道什么?
想到这,他咳嗽两声,“说到这里,你还是没有说到为什么他会遭受天责,也没有说你为什么欠他这么多?”
“他当时消去记忆时,遭人偷袭受了重伤。等安定好之后,已经查不到什么关于幕后黑手的线索了。”
温白榆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这么说不太准确。确切来说,不是重伤,是中毒。”
“那毒无名,我便只能依着症状和医书来治。也是眷顾,身子倒是无毒了,却留下后遗症。也是这个时候,天责将降。那天他将我关在门外,等我费劲力劲进去的时候只见他躺在床上,白衣染满鲜血……”
——
“楚泽!楚泽!你醒醒!”少年猛地推开门冲进去,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楚泽不由得眼眶一红。
对方没有回应。
而就在少年强制着让自己手尽量稳定地按在对方手腕上时,低沉的声音凭空朦胧回响在耳边。
“你要救他吗?他也曾是我偏爱的孩子。”
少年时期的温白榆在面对这种事情上可以说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