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有涯道:“娘,我回来了!”
他在巷口就和那几个大姑娘道了别。目送她们说说笑笑地远去之后,纪有涯拐了个弯,绕了一条路,小心翼翼地走。
他摸黑推开门,熟门熟路地点上一根蜡烛,看见桌子上摆着简单的饭菜,摸一下,早已冷掉了。纪有涯倒也不在意,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吃饭时从来不用筷子,用手抓着便往嘴里塞,娘常说他是饿死鬼投胎来了。
纪有涯把碗盘舔得干干净净,又把掉在地上的米粒捡起来吃了。耳朵里传来猪粗重的哼哼,也许是在□□,也许是生病了。这种声音他自儿时起就听得十分习惯。纪有涯起先住得挺好,不愁吃不愁穿,后来拜他爹所赐,房子慢慢慢慢就变成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永远不变的是旁边的猪圈。
纪有涯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上蜡烛,护在怀里,朝猪圈走去。倒不是他多爱惜这些猪,而是他们一家人都靠这些猪生活。
他娘孟文春是村上有名的屠户,有一手顶好的刀法,杀起猪来行云流水,每天有无数肥头大耳的猪一扇一扇地从后门运出来。虽说“屠户”这身份不怎么光荣,人们总觉得他们脏臭,但架不住杀猪实在赚钱,就算大部分银子都被他爹抢走了,娘俩靠剩下的一点至少也饿不死。
纪有涯常常觉得他娘有这手艺,就应该找个夜里摸黑将他爹乱刀砍死。可惜修士似乎是不用睡觉的,他从没见过他爹睡觉。他爹惯爱在半夜翻箱倒柜,是在找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供他再去赌坊爽快一回。实在找不到时他爹便会大发雷霆,将孟文春抓起来叫骂。他娘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便和他对骂起来,说话间竟然还要去摸刀。
于是他爹不打他娘,只打他,还就偏偏只挑娘不在的时候打。纪有涯一边挨打,一边看着男人那张和自己不怎么相似的脸,心里盼着他早点被赌坊的人打死,最好打得不成人样,扔得远远的,别让他娘看见,徒增伤心。
孟文春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子,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很是潇洒。她的脚原本不跛,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结果爹有一次喝醉了酒,将几头长得最大的猪给打得圆圆扁扁的。孟文春急忙去阻拦他,最后跌进了猪圈,让沟槽重重地磕了一下,从此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纪有涯道:“娘,你在吗?”
借着微弱的烛火,他看见两头猪正哼哧哼哧地干着那事。纪有涯小脸通红,连忙将目光从它们呆滞的猪脸上移开。他将猪圈环顾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又转身回去了。
但是娘为什么不在家?
他每日从学堂里回来,娘都在屋里等他。纪有涯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总觉得像是在透过自己看什么人,可惜那个人很少回来,且每次回家,永远带不回什么好事情。
纪有涯心里砰砰直跳,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疑心娘在外迷了路,毕竟这些年黑灯瞎火地过下来,她的眼睛出了些毛病,看东西时都要眯着眼,不过就算这样也不一定看得清。于是纪有涯便充当起她的眼睛。孟文春杀猪时他也在旁边看着,有时指一指案板上的猪肉,和他娘说这块不是肥肉,是筋。
纪有涯在屋里找仅剩的两盏灯,没有找到。他拿着蜡烛走到门外,看见两盏灯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里面的蜡烛还有大半截。
纪有涯拿起其中一盏,点亮之后往外走去。他们家离村稍微有些远,他有些怕黑,一边走一边回头回脑地观察,生怕有鬼突然跳出来把他给吃了。
“有涯,”他听见有人说,“你要到哪里去?”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然而纪有涯却觉得全身忽然都下坠了半尺,手的主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来。他僵硬地偏头,看到一双布满疤痕的手,手掌和指头上盖着厚厚的老茧,一阵熟悉的温暖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了他的身体。
纪有涯叫道:“娘!”
孟文春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纪有涯敏锐地注意到这笑十分苍白、十分勉强,完全就是强装出来的。跟今早杀猪时麻利的模样比起来,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瘦了许多。她的眼神疲惫不堪,红血丝从边角一路爬行到瞳孔。
孟文春侧着身子,跛着脚慢慢走。此刻纪有涯就是她的拐杖,灯火摇曳,娘俩沿着小路,朝他们简陋的小屋缓缓走去。
纪有涯道:“娘,你不舒服么?”
孟文春“喝喝”地喘气,没有回答。
纪有涯道:“娘,你怎么轻了许多?”
孟文春道:“问这么多做甚?你明日还要去学堂,夜里早些睡。”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纪有涯单手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小木门,突然低声问道:“娘,你的胳膊呢?”
*
孟文春难得见那人回家。
和外人心里想的不一样,男人走路时并不像普通的赌徒醉汉那样歪歪扭扭。他走得很稳,很谨慎,眼睛警觉地注视每一个地方,随时都会注意周围是否有潜在的危险。孟文春知道这是他以前当杀手时的习惯,估计永远也改不掉了。
“你回来做什么?”孟文春随口发问。
她手上还在烧饭,于是头也不回。她知道儿子等会从学堂里回来必定饿坏了,这小子的吃相不知道随了谁,每次吃饭都粗鲁得跟小猪似的。
一想起纪有涯,她的脸上突然有了温和的笑意。男人沉默着躺在床上,孟文春回头一看,这时候才放下锅铲,气冲冲地去拉他,大骂道:“起来!我才换的被褥,你一碰就沾上酒气了!”
男人自顾自地一把揽过她的腰,眼神深邃,里面流淌着某些孟文春看不懂的感情。她在这样复杂的眼睛里停止了挣扎,冷静地问:“又失败了么?”
男人点点头,将脑袋埋在她怀里,颓废得像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狗。
孟文春的手在衣衫上胡乱擦了擦,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道:“纪金昙,你真窝囊。这些年为了见那人一面你已经把能输的东西都输光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啦,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纪金昙哑着嗓子,终于发出了呜咽般的呻吟:“文春、文春,还有的,我知道你还有的……再给我一点吧,我想报仇……我爹娘都是因为那人死的,你不是知道的么?只要见到他我保证可以杀了他,我发誓!文春,再给我一点吧,一点点就行!”
孟文春悲哀地看他还算俊美的脸,沉重地摇了摇头。她已经心软过很多次,如今不管纪金昙怎么说,她都坚决不能再点头。
自记事起孟文春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后来被一个屠户收养,遂继承了杀猪的手艺。后来就如话本里的情节,她遇到了纪金昙这个天之骄子,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成了亲,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原本应该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纪金昙修炼,她便杀猪赚钱。然而世事无常,某天孟文春外出回家,突然在远处看到熊熊火光。黑烟遮天蔽日,正是他们家的方向。她气喘吁吁跑回去一看,纪金昙跪在地上,怔怔地抱着双亲七窍流血的头颅,眼眶中滚下硕大的血珠。
从此以后,纪金昙就只为复仇而活着了。
孟文春也曾想过帮他寻找线索,但那些知道内情的修士狗眼看人低,只说她是个臭屠户,让她滚远一点。后来纪金昙亲自上阵,这才从他人口中知晓城中的赌坊便是那凶手所开,据说赌到最后,便能亲自见到老板。
后来的事,也就是外界所知道的那些了。孟文春抱着自己的丈夫,只觉得这人又可恨,又可怜。她刚要出声安慰几句,就见纪金昙又抬起头,眼角带着泪痕。
似乎是知道她心意已决,纪金昙瞳孔里的神色也渐渐变了。他的手从孟文春的腰间慢慢摸上去,最后搭在脆弱的脖颈处,用力一拍。
“文春,”他着了魔般低低呓语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笑容真诚且可怖,那是一只野兽露出了贪婪的獠牙,“文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帮帮我!帮帮我吧!”
*
孟文春虚弱道:“你爹没钱可赌,就把我的胳膊给赌掉了。你娘我的胳膊是不是也挺值钱?”
纪有涯崩溃地大叫一声,双目充血,当即抽出贴身的小刀,嘶吼着要冲出去找那个畜牲!他要杀了这个不配当人的爹,最好能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地剜下来、把他肮脏的血锁进皮囊,再丢到山里,让野狗吃得干干净净!
孟文春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晃了晃,突然轻轻地笑了。她死死地盯着纪有涯,用十分平静的声音淡淡道:“休息吧,有涯。”
纪有涯的嘴唇激烈地颤抖起来,他从孟文春平静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他经常挨父亲的毒打,也经常被学堂里的孩子们取笑,可是被打的时候他会抱着头,因此只有皮外伤,第二天还是能好好地活着;被笑的时候他可以大声念书,因此他就听不到那些戳人心窝子的话,第二天还是能不卑不亢地去学堂。
纪有涯从未有过“绝望”的情绪,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娘,坚强的、勇敢的、撑起了一个家的娘。有了娘他什么都不怕,他会好好念书,他有天赋,说不定还能修炼,以后他会代替娘撑起这个家,他们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但他现在抖得像刚出生的小鸡仔。他握着小刀,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和猪圈里的猪没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的东西。不,他甚至还不如猪,猪死了还能换钱,他死了只会惹娘伤心。他是个没用的、懦弱的、什么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娘!”纪有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哭喊。黑暗中,孟文春搂着他,动作轻柔。纪有涯感觉自己像个宝物一样被对待了,于是不再发抖,只是嘴上还恨恨地叫喊着:“娘!我要他死!!!”
孟文春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沉默许久,最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终于开口道:“有涯……”
她顿了顿,又继续低声道:“明日不要去学堂了……我要教你点别的。别的……能活下去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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