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巫”行动盛行于黑暗的中世纪欧洲。
黑死病肆虐的年代,人们被笼罩在战争和社会秩序动荡的阴影之下,急需为一切难以承受的痛苦找到宣泄的出口。这时,一本《女巫之槌》横空出世,将矛头直指“更容易被魔鬼诱惑”的女人,她们被叫作女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清倾靠在床头,手指在屏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滑。
谣言的幕后黑手自以为抓住了她身为“女性”的“弱点”,所谓的“清白和贞洁”,并试图通过早在中世纪就已经被造出的独属于女性的枷锁,锁死她的职业生涯。对这些恶意,她早就备好了有力的回击。
只是看着蔚然最新围脖下面的评论,她心里有些复杂。
当初二人离婚的事刚被爆,带他自己名字的造谣词条被挂上热搜,他反应都没这么快。如今给自己澄清家暴的谣言倒是连夜发博。
说心里没有触动是假的。
细碎的情绪嵌进于清倾的心脏,看似微小但难掩存在感强烈。
现在还是深夜,下面的评论只有几百条,大多是理性讨论和分析。热搜词条里的活人发言也越来越多,负面舆情的比重在逐渐减少。
真正的交锋在明天。
于清倾又打开了加班群,告诉大家发完既定内容就可以不用再盯,又给批了明早的迟到假,这才把手机扔到了一旁。
脑袋很沉,但睡不着。
于清倾抱着枕头,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最后视线又落回了自己的膝盖上。
晚上在医院的时候,她亲眼看着陈愈清理蔚然手背上那些嵌在皮肉里的玻璃渣子,看得她心慌。
今天多亏了蔚然,要不然除了遭罪不说,要是真留了疤不知道有多麻烦,这些她心里都清楚。可她总想在后面加一个可是,究竟想“可是”什么,又说不清。
就像在包厢外面的无名火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
房门外半天没有动静,于清倾想着蔚然可能已经洗完澡进屋睡下了,便轻手轻脚地出来找水喝。
没想到浴室灯还亮着。
等蔚然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于清倾抱着新泡的牛奶正坐在吧台边上发呆。
两人目光短暂接触,谁也没有出声。
于清倾随意扫了一眼他受伤的那只手,烤箱手套已经摘了下来,保鲜膜上溅了水,但不多。
她跳下了座位,路过蔚然回房间的时候,蔚然正背过身,把搭在小臂上的睡袍披到了身上。
蔚然没想到她这么晚还没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条内裤。
“等下,”蔚然刚穿好睡袍,就听见身后的于清倾说,“你……把睡衣脱了。”
蔚然没想到于清倾会提这种要求,刚想转身问她,就被于清倾摁住了肩胛骨:“别转过来,就这么脱。”
蔚然顿了顿,终于还是一扬手把刚穿好的睡袍脱了下来,有些不耐烦道:“怎么了。”
他感觉于清倾的手指好像在自己后背抹了一下。
“沐浴露,没抹开。”于清倾的手探过他肩膀伸到了眼前。
给他看完又抹回了他身上。
蔚然多少有点洁癖,夏天洗澡一天洗两三回,如今ban了一只手连沐浴露都冲不干净。
一只手洗澡果然还是不方便。
蔚然叹了口气,又把浴袍穿了回来,转身敷衍着嗯了一身。
不料正对上于清倾嫌弃的眼神:“后背还有,你不觉得黏吗?”
蔚然觉得自己的卫生习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冷声道:“要不你给我洗。”
嘴上赌气,腿上倒是很诚实。
他转身就要重进浴室,还没迈进门槛,就被于清倾抓着胳膊拦截:“站这。”
于清倾快步把水杯放进了主卧,又从里面搬了个四脚凳出来。
“进来。”
-
水雾弥漫的浴室里,尽是黑柠檬的香气。
蔚然穿着一条长睡裤,端坐在浴室中间的凳子上。
身后的于清倾还是木着脸,嘴角有意无意地向下撇,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她重新从壁龛的瓶子里挤了几泵沐浴露出来,揉出了泡沫,均匀地抹在了蔚然肩背上。
要不是因为他手是为自己伤的,才懒得管他。于清倾在自己心里念叨了好几遍,神神叨叨像念咒。
没人出声的时候,注意力只能集中在眼前。
掌心下的肌肉在皮肤下隆起,积蓄着力量,柔韧又强劲,摸上去和以前大不相同,手感有点好。
这人前段时间怎么练的,效果这么好。
如此想着,于清倾手下的力道一不小心重了不少。
蔚然估计是吃痛,偏过头扫了她一眼。
但也只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咳咳,”于清倾清了清嗓子,手上放轻力道,又用沐浴露揉出了很多绵密的白色泡沫,“你……”
她本想问“你当时怎么想的,竟然用手去垫玻璃”,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劲,临时转了画风。
“你……”于清倾抬眼扫了一眼洗手台上的白脉椒草,突然来了灵感。
她一边将泡沫均匀地涂抹在蔚然的脊背,一边继续问:“你觉得自己像《星际穿越》里的谁?”
“嗯?”蔚然明显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汤姆吧。”
汤姆是《星际穿越》中宇航员男主的儿子,曾因执着于父亲的老宅,使妻子和孩子长时间暴露在空气质量恶劣的环境中,又自欺欺人地不许他们看病,导致他们饱受肺病的困扰。
于清倾没想到他会以汤姆自比。
“为什么?”于清倾停下手,问。
“可能是因为我也喜欢种地。”蔚然随口答道。
他说完,见于清倾半天没有动作,自己转过了身。
于清倾正皱着眉满眼狐疑地望着他。
蔚然坐着,于清倾站着,仰视的视角让于清倾明艳的杏眼看起来有些特别。
特别可爱。
但他没打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于清倾,就像他没法把真正的原因说出口。
他觉得自己像汤姆,并不是因为什么种地,而是他觉得自己和坚持在沙尘中等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的汤姆,很像。
他们都不想离开自己心中的老房子。
他们也都不敢正视眼前的事实。
“你呢?”蔚然听见自己问。
于清倾没回答,她拍了拍蔚然的肩膀:“去冲水吧。”
蔚然站起身,但他没摁开淋浴器的摁钮,而是拉着于清倾一起站到了顶喷下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蔚然说。
于清倾没看他,而是抬头看向了淋浴器。
这套汉斯格雅的沐浴天堂是自己当时千挑万选的战利品,装起来非常麻烦,需要全屋净水系统和软水系统,对水压要求还高,最重要的是还特别贵。
二十五岁的于清倾总是满心欢喜,做什么都不怕麻烦,想要最好的东西,坚信这些可以陪自己一辈子,对未来也充满希望。
但如今的于清倾做不到这些。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布兰德。
蔚然听到这个名字,牵着她手腕的手滑到了她的掌心:“你的意思是,你也会和布兰德一样,愿意为爱人远赴另一个星球,相信他的爱不会骗人吗?”
影片中的布兰德是一位伟大的宇航员,她根据爱人的指引,最终找到了人类理想的未来家园。她一个人在这颗陌生星球上,孤独地为人类的存续而努力。
于清倾看着蔚然:“我说的是老布兰德。”
现在的她和老布兰德教授一样,是一个怀揣着秘密的悲观主义者。
并且决心孤注一掷。
蔚然见她兴致不高,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但你也知道,爱是真实的,爱没法骗人。”蔚然说。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于清倾抽回了自己的手,继续道,“还有,今天的事谢谢你,但希望你下次不要再多管闲事,你没有义务再为我做什么。”
见蔚然没有出声,于清倾凝神看着他琥珀色的瞳仁,继续说:“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有负担。”
一时间,浴室里被安静填满。
“呵,”但很快,蔚然冷笑一声,他冷着脸继续追问道,“只有负担么,没有心疼?”
他抬起双手,那只戴着烤箱手套的手也一并捧住了于清倾的脸颊,让于清倾眼里只能看着他。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不心疼。只要你说,”蔚然一字一顿地念道,“我就会从你的世界,杀青。”
烤箱手套的布料很粗糙,紧贴着于清倾细腻的皮肤,存在感很强。
她知道烤箱手套下,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被这只手捧在手心,她没办法说不心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浴室里开着浴霸,炙烤着焦灼的空气,角落又响起了不知来自哪里的水滴声。
滴答。滴答。
还有熟悉的体温捧着她的脸颊,这一切的天时地利都让她昏昏欲睡。
她需要降温。
“我答应我母亲,要去相亲了。”终于,于清倾看着蔚然的眼睛说。
她以为这句话足够冰冷。
但蔚然并没有松手。
而是缓缓地靠了过来,轻轻将于清倾圈在了怀里。
“那又怎样。”她听见蔚然说。
“你说不出,”蔚然的嘴唇就在她耳边,分贝不大的音节清晰地印进她的脑海,“所以你心疼对吗?你还喜欢……。”
“只要你还喜欢和我拥抱,和我接吻……那就够了。即使你想和其他男人约会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
蔚然的声音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按摩,带着前所未有的蛊惑,让于清倾昏昏沉沉,没有力气将人推开。
也可能只是时间太晚了。
“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于清倾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想要你的尊重。”
“我想要的,是放纵。”
下一秒,蔚然反手摁开了淋浴。
像是一场局部降雨,将两个人和外部的世界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