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回家?”
小石榴点点头,“嗯,我想回去我扎根的那个山谷看看,以前和朋友约定过,等我们都能成功化形,无论去了多远的地方,最后都要回去留个信物。如果有一天,久未谋面的朋友恰好看到了,或许那就是重新联结两人缘分的信物。”
“可是,我记不得回去的路了。”她遗憾地趴在桌子上。
冼灼一边替她梳头,一边挑选发饰进行比对。见她蔫巴巴,笑道:“我记得,我带你回去。”
她转过头来,眼眸明亮如星光,“那我带你去玩,虽然那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山谷,也没有什么宝贝,但那是我生根发芽的地方,用人族的话来说,就是故乡。我想带你去我的故乡,把你介绍给所有的伙伴,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
“好呀。”
橘色的暖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在暧昧的光影下,他的笑容有些悲伤。她是晨曦之下最为生机勃勃的枝丫,而他的生命,却如残阳枯木一般萧索。
他将幻化出的桃花别在她的发髻上,镜子里映出青年温柔眷念的脸庞,他对一无所知的姑娘说:“三冬不枯,四岁逢春,添尔时宜,百事从欢……聘尔无疆之休。”
“嗯?什么意思?”不要这样说话啊,她虽然不算文盲了,但不能突然掉书袋子。
他拍拍她的头,“没什么意思。”
少女郁闷道:“小道士,你的那个大师兄真烦人。他见到我肯定又要跟我打架,你知道的,我打不过他。”
“羲仪师兄啊,他只是思考问题和平常人不一样。”
她疑惑道:“你是说他脑子有病?”
“这样吧,下次他来招惹你,你就将这张符贴到自己身上,接下来无论他对你做什么都会双倍反噬到自己身上。”
她兴奋道:“这么厉害!这么厉害的东西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做了没多久,而且对于大师兄这样的人,只能用一次。如果他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打回去。”他为她簪上最后一支珠钗。
“嘿嘿。”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时候他们刚回到仙尘界,冼灼带着她边走边飞,一路上,他祛邪除祟,她看得多了也学会了不少手段。
有一次,他们路经翠阴山,那是千年大妖盘踞的灵山。妖修不易,何况千年哉,当今千年大妖,一只手数得过来,若非必要,大家都不会和此等大妖以命相搏。
他们在山脚下救下一名僧人,是娑罗行宫的弟子。他说山中有凶恶蛇妖,已夺去三十人性命,他历练至此,故而立志祓除恶妖。但千年大妖,又岂是他能匹敌?若非临行前有师叔的法宝护身,既是将他送离,早已命丧当场。
僧人服下他们的丹药后,脸色恢复红润,但在看清小石榴之时,陡然大惊:“你也是妖?!”
“你方才吃下的是妖的丹药。”小石榴看他又是那种一天嚷嚷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顽固,很不客气地朝他翻个白眼。
冼灼道:“小石榴是我青城山的人。”
约莫是那颗丹药起了作用,僧人讪讪道:“是我着相了,竟以貌取人。”
这话听着更不是滋味。
“贫僧乃娑罗行宫,菩心大师座下弟子,法号听善。二位若真来自青城山,必然是值得信赖之人。”
“什么叫‘若真’,本来就是。”她嘟囔道。
听善:“我知以我的修为不是蛇妖的对手,恳请二位相助。那蛇妖心性残忍,必不会收手,放任下去,只会有更多的人惨死他手。”
然而冼灼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询问死去的三十人与蛇妖是否存在恩怨。听善沉默了片刻,见他如此,小石榴心里就了悟了,那就是存在。
她说:“和尚,你不能撺掇别人掺和因果啊。”
听善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可见内伤不轻。尽管如此,他依旧尽力让声音平静,“蛇妖的妻子,是人类。后来,被生生虐杀。”
接下来不用多说,已然了然。
冼灼问道:“既是大妖的妻子,又如何死于人族手中?”
“……因为将那女子骗出来的,是她的双亲。”听善双眸沁出血泪,“佛陀因不忍人世悲苦,故闭目不视,然听善无能,目睹凡人残尸,因怯懦而闭目。”
“诶呀和尚,别这么说嘛,佛陀不忍心眼睁睁地看人受苦,就闭着眼睛让人受苦,祂也没比你强到哪去。”她拍着听善的肩安慰他,但她这么一安慰,听善另一边嘴角也溢出血来。小石榴立刻把爪子藏在身后,乖乖退到冼灼身边。
“既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们并没有立场插手。”他将小石榴拎到身后。
听善道:“在杀戮开始的那一刻,因果就已经注定。那是蛇妖与凶手的仇怨,我本不该干涉,但死去的人中,亦有无辜的稚童。在杀害无关的生命时,蛇妖的罪孽就诞生了。他已经疯狂,我不能赌一个妖的善心,尤其是充满怨恨的恶妖。”
小石榴在冼灼耳边轻声道:“小道士,我们不要管,和尚的一面之词,而且他对妖充满偏见哦。”
“二位若是不想插手,偏由贫僧去了结。”听善勉力起身,踉跄着步子就要往山里走。冼灼无奈地拦住他,“大师,就算是收妖,也要养好伤再计议。”
他的背影停滞了下,但很快就接着往前走,临别前,他凝望了眼冼灼,那目光中藏着很多东西,最后只化作一句话:“人与妖大多数的悲剧,不过是人妖殊途。”
小石榴眨巴眨巴眼,问冼灼:“你真的不管了?虽然我那么说,但你完全不用听我的。如果蛇妖真的滥杀无辜,你肯定放心不下。”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不用了,听善大师并不想我去。若非如此,他大可以向最近的仙宗求援。”
翠阴山中住了一对兄妹,具是蛇妖,哥哥是修炼千年的大妖,妹妹修为尚浅。妹妹离开翠阴山去了人间,哥哥对人类女子产生感情。但是哥哥不知道,妹妹为了人族修士而死,听说,那是一个佛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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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无虞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他已经习惯梦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
所以,梦中的少女,果然不是人。
待到胸口那股郁气散尽,意识回笼,他看清周围,他此刻正躺在马车上,旁边岁禧正在看画本。他瞄了一眼,画的是民间志怪故事。
她放下画本,将装满鲜果的盘子推过去,“醒了,看你睡得太熟,就没吵醒你。”
他揉了揉额头,翻开她方才看的书,画面上是蛇身人面女妖,他不由得联想到刚才的梦。故事很简单,蛇女看上了捕蛇人,化作凡人嫁与捕蛇人,后来丈夫得知妻子是蛇妖,故而给妻子喂了雄黄酒,请人前来收妖。但在捕蛇人转身的刹那,妻子化作半人半蛇,用尾巴绞死了丈夫,随后变出原形,将丈夫吞入腹中。
祝无虞:“……”最后那张图冲击力有点大。
“人与妖,当真只是殊途?”
岁禧眼中浮现出讶异,似乎很惊讶他会对这种故事有感而发。她本着多年听故事的经验严谨道:“从长远来看,确实如此,凡人一生譬如朝露,而妖的一生太长。他们长久的生命承载不了人类的感情,越是情浓,在往后的人生越是痛苦。”
他的眉头往下压了压,声音有些紧绷:“所以你也认为,人妖殊途。”
“不哦,”他愕然抬眼,见她单手撑着下巴,眼中有柔光流淌,“妖的一生漫长,有大量的时间去思考,若要强求,总归有办法。”
祝无虞的心情忽然晴朗,他不明白此刻的心情为何如此,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不算熟悉的人感到亲切。只是在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会觉得开心。
他对她的特别确实很多人都隐约察觉到一点,尤其是葫芦。作为最了解祝无虞的人,他清楚地认知到——公子坠入爱河了。
岁禧也能感觉到他的转变,但那不奇怪。他的身上也有一缕来自她的元神,所以天然对她产生亲近并不奇怪。比起祝无虞,她更担心另一件事情,这几天,她对过去的遗忘,更加严重了。有时候她会恐惧,若是有一天,她将冼灼也忘记了,那时候的她还剩下多少属于最初的自己。
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祝无虞身上,或许她该做一些准备。
车队停驻休整时,葫芦在祝无虞耳边悄咪咪道:“我看见岁禧姑娘一直在看你呢。”
“嗯。”他含蓄地弯了弯嘴角。
罗妹幽幽吐了口气,柔声道:“姐姐,真遗憾,我们不能坐同一辆马车。”
“三个人的马车,你不觉得拥挤?”
“唉,是啊,三个人确实多了。”罗妹深感赞同,至于她赞同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
葫芦在打小报告:“公子你看,罗妹又去勾搭岁禧姑娘了,你可要好好提防。”
祝无虞:“闭嘴。”
罗妹的眼睛在两边流转,倏然一笑,“姐姐,你可有心上人?”
葫芦的眼睛瞪大了,祝无虞听到她说:“有的。”
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情绪占据他的心间,一时无言。
“可是,我也很喜欢姐姐呢。”
说着就要往岁禧身上靠,但被人轻易躲开,岁禧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她,“我没有特殊的爱好。”
罗妹:“……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