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三所的阴冷仿佛浸透了晴月的骨髓。
即便已回到自己的寝殿数日,晴月仍会在午夜惊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上的刺绣,仿佛那粗粝的针脚能将她从噩梦中拽回现实。樱兰临死前的模样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双曾为她梳发的手无力垂落,唇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而皇后身边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宣告:“樱兰私通外臣,罪该万死。”
这背后的勾当晴月怎不知?可这偌大的紫禁城内,身为女儿身就是这般的无奈——宫女自12岁入宫,便是卖了身的6年,主子的罚也是赏,赏也是罚,倘若是起了心思想爬上龙床,那纵然有千种死法;可即便是规规矩矩如樱兰,主子们依旧有百千种戕害的理由。
可即便是到了主子的位置,又何尝不是卖身的结局呢?
一环扣着一环,主子上头还是主子,哦不对,整个紫禁城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
他要谁死,谁就活不到天明。
这是整个后宫女人的命,也是晴月的命。
晴月攥紧了锦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从未信过那些荒唐的罪名。樱兰是她的陪嫁丫鬟,自幼相伴,忠心耿耿。那一夜,她分明看见晴辰的贴身宫女偷偷将一包东西塞进樱兰的衣箱。可当她冲上前去阻拦时,皇后的人已如鬼魅般围了上来……
“主子,该喝药了。”侍女青梧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晴月垂下眼,接过药碗时瞥见青梧手腕上一道新添的淤青——那是前日晴辰借故责罚留下的。她喉头一哽,却只是淡淡道:“下去吧。”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艳,粉白花瓣被风卷着扑向雕花窗棂,像极了樱兰生前最爱簪的那支绢花。晴月起身推开窗,任由冷风灌入衣襟。这深宫之中,软弱者终将沦为枯骨。她闭了闭眼,指尖抚过妆匣底层暗藏的匕首——那是樱兰最后一次出宫时为她捎来的“护身符”。
“是该讨债了。”她轻声呢喃。
咸福宫的朱漆门扉半掩着,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纯贵妃斜倚在缠枝牡丹软榻上,葱白的指尖正捻着一枚黑玉棋子,棋盘上黑白交错,恰似这宫闱中盘根错节的势力。
“娘娘,晴月小主到了。”嬷嬷低声通报。
纯贵妃未抬眼,只将棋子“啪”地落在天元之位:“让她等着。”
晴月立在廊下,目光掠过庭院中那株枯死的梅树。传闻纯贵妃曾在此树下亲手埋了夭折的皇子,自此咸福宫再不许人栽种花木。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不由紧了紧斗篷——这满宫荣华,原是用血肉浇灌的。
半柱香后,殿内终于传来慵懒的传唤声。
“贵妃娘娘的大礼,晴月铭记于心。”晴月行完礼,目光落在纯贵妃发间的九鸾衔珠钗上。那是先帝御赐之物,自纯贵妃被贬后便再未见她戴过。如今重新妆点,倒像是无声的宣战。
纯贵妃轻笑一声,将玉簪随意掷在案几上:“本宫不过是顺手推舟——那日御花园的‘偶遇’,可还精彩?”
晴月脊背一僵。半月前,她“偶然”听见两个洒扫宫女议论樱兰之死,顺藤摸瓜竟查到皇后母家与盐税亏空的牵连。如今想来,那场戏码怕是纯贵妃精心排布,只等她入局。
“娘娘深谋远虑,晴月佩服。”她压下心头寒意,从袖中取出密信,“但若加上这个呢?”
信纸展开的刹那,纯贵妃指尖微微颤抖。那是晴辰与钦天监往来的密函,字句间皆是借天象之说构陷妃嫔的阴毒计策。最后一页朱砂批注赫然在目:“三日后子时,西偏殿。”
“西偏殿藏着皇后私设的暗库。”纯贵妃忽然低笑出声,眼尾嫣红的胭脂如淬毒的刃,“去年本宫流产,便是在那里搜出巫蛊人偶——”她猛地攥紧信纸,鎏金护甲在宣纸上划出狰狞裂痕,“好个母仪天下的贤后!”
更漏声渐稠,殿内龙涎香的青烟盘旋而上。纯贵妃起身推开雕花窗,月光倾泻而入,将她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你要本宫如何信你?”
晴月从怀中取出半枚鱼符:“三日后子时,西偏殿轮值的侍卫长曾受樱兰救命之恩。这半枚鱼符可开暗库侧门,另一半月前已随樱兰入殓。”
纯贵妃瞳孔骤缩。鱼符乃禁军调令信物,樱兰区区宫女怎会……电光石火间,她突然记起旧事——五年前御马监暴乱,有个小太监冒死救下太子,先帝特赐鱼符为凭。原来那太监竟是樱兰乔装!
“难怪皇后急着灭口。”纯贵妃抚掌而笑,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只鎏金匣,“既如此,本宫便添个彩头。”匣中赤金步摇坠着血玉雕成的凤尾,正是当年她封贵妃时太后所赐。
“三日后暗库起火时,将此物扔进火场。”纯贵妃将步摇放入晴月掌心,指甲掐得她生疼,“就说……是本宫哀恸樱兰之死,不慎打翻烛台。”
晴月心头剧震。血玉遇热则显纹,太后宫中特有的冰裂纹一旦现世,皇后私藏贡品的罪名便再难遮掩。而纯贵妃,竟舍得用陪葬品级别的珍宝作饵!
“娘娘不怕我临阵倒戈?”
“你会吗?”纯贵妃贴近她耳畔,幽香如毒蛇吐信,“别忘了,暗库账簿里可记着北三所三十八条人命——包括你娘亲。”
晴月踉跄半步,血色尽褪。原来十年前的“急病暴毙”,竟是……
铜漏倏然报时。子夜将至,宫墙外隐约传来梆子声。纯贵妃退回阴影中,笑得妖冶如曼陀罗:“去吧,本宫等着看这场火,烧穿这吃人的天。”
回到寝殿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晴月展开纯贵妃另给的羊皮地图,指尖抚过西偏殿密道的标记。青梧悄声端来姜汤,见她神色恍惚,忍不住劝道:“主子何苦蹚这浑水?咱们不如……”
“退下。”晴月突然厉声打断。待殿门合上,她猛地掀翻妆匣,珠玉滚落一地。铜镜映出她猩红的眼,恍如樱兰咽气时瞪向苍穹的双瞳。
妆匣夹层里,静静躺着半块染血的襁褓——那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浑水?”她将襁褓贴在心口,低笑渐成呜咽,“我本就是这潭污泥里长出的鬼啊……”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