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卵时,铃声在屋内响起,床上躺着的人并未睁眼,于是便又响了几次,声音像是炸弹爆炸前的倒计时,步步紧逼。让好不容易入睡的白果猛地睁开眼,伸手关了闹钟。
捂着因惊醒而猛烈跳动的心脏,缓了好一会儿才颤悠悠道:“把铃声换掉,知不知道清晨是最容易猝死的时候。”
【Tea:请学员不用担心,所有铃声设置都是符合人体机能唤醒要求的,并且在培训时为您全程监控心率。对于您的反馈表示抱歉,已更换为更加[自然舒适]的起床铃声。】
没去理会AI毫无诚意的道歉,掀开被子,她赤脚站在床上向房梁处张望。什么都没有,仅能看见那么几张蜘蛛网与积攒已久的灰尘。
究竟会是什么东西一直在晚上说悄悄话。
从初来那天到现在,她没睡过一个好觉,就算是鬼也不能做一只这么没有良心的鬼吧?揉揉眼睛,白果下定决心,打算今天晚上好好潜伏一番,抓住这只不讲鬼德的“阿飘”。
【Tea:温馨提示,您的同僚陆象先已在门口等候。】
下一秒,就听见陆象先活力满满的声音,他先是敲了敲门,清清嗓子朗声道:“晨光熹微,君安否?”
吱呀,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露出一张憔悴无比、挂着黑眼圈的面容,胡乱扎着的发丝残留几滴水珠。她抬头望了眼黑漆漆的天空,有气无力地回应一句:“君已入土,隔日再安。”
陆象先的手中握着几颗青枇杷,见白果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问道:“昨日向白娘子说的‘蹭车’一事,不知现在可否记得?”
正蔫哒哒的白果勉强扬起个笑容,她从没有笑不露齿的讲究,总是可以从她脸上看出各种情绪变化,颇为生动。
就比如说这个时候,可以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尴尬和讨好意味。
时间还要回到昨日下班,
白果撑伞站在屋檐下,望着依旧没有停歇的雨,考虑许久该怎么回家。这雨真是不知趣,明明刚刚已经停歇了,可偏偏要在下班时继续。她盯着门口停放的两架马车,又在心中默默仇富:这世上的有钱人那么多,就不能再算上她一个吗?
交谈声从身后传来,雨滴打碎了文字,听不真切具体的谈话内容,只是能察觉到语调不算轻松,甚至称得上有些紧张。
不是很想在下班时间和同僚见面的白果左右张望一番,选择躲到一旁槐树的树杈上,三两下爬上去,动作敏捷,像是只野猴子。她现在倒是十分放飞自我,感觉烦躁时就在自家后院的枇杷树上爬来爬去,练就臂力的同时还可以舒缓压力,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Tea:AI是永远不可能代替人类的,最起码在这方面不能。】
几人的谈话声渐渐接近,透过叶片向下看去,竟是几位熟人:陆象先、贺知章还有经常在背后蛐蛐她的李林甫。
“明日盛宴,希望那位白夫子勿要缺席。”
说这话的人身形瘦削,声音语调极为婉转,似乎说出的每个字都经过细细揣摩,让人听着身心舒坦,可这话中明里暗里都是嘲讽。这就是李林甫的计谋了,嘴里说着阴阳怪气的话来贬人,却偏偏还没法对峙,只能自我麻痹当听不懂,培养职场钝感力。
但那是高情商会有的做法,白果她一个实习生才不管这些呢。
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侃侃而谈的李林甫面前,把人吓得连连后撤几步,纸伞从手中滑落,在雨中颇为狼狈。陆象先没忍住笑出声,李林甫听见这笑声更为恼火,哆哆嗦嗦伸手指着白果,呵斥道:“你一个小娘子,好端端在树上干甚?!”
白果不理会他,自顾自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身也指着他反问道:“你一个小小男人,在背后唧唧歪歪干甚?!”
两人本就身高相似,她今日又穿了个增高鞋垫,刻意缓缓低头瞧着对方,挑衅意味明显。
“你你你!”
啧啧啧,男人那芝麻粒大小的自尊心。
李林甫的脸色瞬间变成五颜六色彩虹糖,为了维持人设又不敢直接动怒,闷哼几声,显得窝囊极了。这下连贺知章也没忍住,捂嘴轻咳两下,示意白果不要做得太过。
接收到导师信息,白果撤回了嘲讽,将地上掉落的纸伞捡起递过去,语气诚恳,眼神清澈,“对不起,最近在练习高情商,冒犯到您十分抱歉,我相信李大人不会和小女子计较吧?不会吧?”
这一番阴阳怪气把李林甫气得够呛,他也不傻,知道现在不是继续回怼的好时机,等明日...等到明天他定要好好搓一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的锐气。
大袖一挥,并未接过白果递来的油纸伞,非要倔强淋着雨,扭身径直走到自己马车旁,童子急忙上前毕恭毕敬地搬好小板凳,他登上马车,似有若无地瞥了眼白果,这就是来自他们“阴险狡诈反派”干坏事前的特写。谁成想这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勾勾盯着他,注意到他这精心一眼后露出个怪异的微笑。
嘶,难不成她已知晓自己明天要干的事了?不愧是走后门进来的,看着没什么心机,背地里不知还有多少龌龊手段。不成,回去要换个计谋,他急忙督促车夫回家,同时在脑海里一幕幕闪回刚刚发生的一切,愈想愈觉得脊背发凉。
李林甫不由得在心中暗骂几句,他怎么就放松警惕,被这装出来的愚蠢面目骗了过去。
另一边,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白果伸手捅了捅身旁陆象先,道:“我赌赢了,他绝对会回头偷看我一眼,并且眼神中藏着三分歹毒三分冷酷和四分漫不经心。”
就在刚刚,他们两个闲人打了个赌,若是白果赢了,便可蹭马车回家。当然,若是她没赢,也可蹭车,只不过需要缴费五文而已。
瞧着那落荒而逃的李林甫,陆象先这下是真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十分畅快,他连连点头,伸手掀开车帘,学着那童子的模样也毕恭毕敬道:“在下学疏才浅,比不得白夫子,愿赌服输,快请上车吧。”
耶,不用蹚水走回家,保住了她这唯一一双鞋。
踩着板凳踏入马车内,里面除了笑而不语的贺导师外还有另一人。
她下意识抬眸看去。
这人身若修竹,眉间正气凌然,目若寒潭秋水,清澈见底。见白果进来后颔首见礼,举手投足间自有礼韵,眸光若星,明澈摄人,令人不敢直视,却又为其风骨所倾。没料到此幕的白果立马收住还在咧嘴笑的嘴角,规规矩矩坐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贺知章给了她个眼神,莫名联想到逢年过节父母逼着自己向亲戚问好的场景。
还没把要说的话琢磨明白,白果脑子一抽,尬笑着道:“好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张司业,今日晡食的炙羊肉味道鲜美,不知张司业可曾尝过?”
“...未曾。”
“那真是可惜。”干巴巴继续说道:“等下次,也让贺监丞帮您留下一份。”
快住口,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闭上眼,开始幻想自己并不存在,耳边无法忽略的轻笑让她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都怪她这性格,跟熟人尚且可以贫嘴几句,遇见个半生不熟的温泉蛋蛋人就开始抓瞎,嘴和脑子完全对不上账。
说起这张司业,想来都不陌生,正是那写出“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被誉为开元盛世最后一位名相的张九龄。年纪比贺知章要小上几岁,却已坐到国子司业的位置,在群英荟萃的盛唐时期也能算得上是天才般的人物。
或者说,她身边的每个人都能算得上是天才。毕竟能在史书中留下自己印记的人,都绝非等闲之辈。
和响当当的历史人物接触总会带有些滤镜和惶恐,白果也不例外,即便这只是个虚拟世界。
陆象先登上车,将身上湿气抖落,瞧着车内怪异的氛围,又瞥了眼把头缩进墙角挠空气的白果,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主意,忍俊不禁道:“张司业莫怪,白夫子怕生得狠,应是你周身不近人情的气质把她吓住了。”
什么!才不是!别乱说啊!
“别怕,张司业虽看上去不好惹,实际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象先憋住笑,顿了顿,迎着白果好奇的目光小声道:“非常不好惹,千万别在他面前说悄悄话。”
气氛安静几秒,只能听见车轮转动碾过雨水的声响。
“哦对了,他就是张宅主,租给咱们延寿坊房子的张宅主,记得打好关系。”
终于说完所有废话,陆象先从腰间抽出折扇摇了摇,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张九龄:......
白果:......来个人把他杀了吧。
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自己很忙,在脑内想了一圈该怎么破局,但无解。
用手指扣着坐垫,余光无意间瞥见摆弄袖口的张九龄,显然也对陆象先这番逗弄感到无所适从。忽地觉得那来自历史的厚重屏障破碎几分,她鼓起勇气,本想说几句好话缓解气氛,可这嘴和脑又没对上账。
开口道:“好巧,怪不得你们都姓张。”
张九龄愣了两秒,抿唇点头。
“那确实是挺巧的,哈哈哈。”
陆象先收起折扇,再次大笑出声,连带着身旁的贺知章也一同笑了起来。并不觉得很巧的张九龄已经将衣袖整理数遍了,虽是经常领悟到这两人的玩笑揶揄,他依旧不大适应。
不过,微微侧头看向身旁恨不得“以头抢地尔”的白女郎,看样子以后有人可以替他分担些“战火”了。
这白女郎,倒和想象中不大一样。
马车停在延寿坊前,
回忆完昨天经历的白果皱起脸,困意全消,恨不得揪着陆象先的耳朵对骂。但她不敢,因为对方的官职比她大,更别提这人还可肆意向司业、监丞开玩笑,绝对有什么隐藏的大身份,许是扮猪吃老虎也说不准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
昨日回到延寿坊,陆象先良心发现,主动提出可以让白果蹭车一月。本来压抑的火气顷刻间消散,如果你惹毛了我,那么我就会变得毛茸茸。
对着陆象先露出个假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故而今日卵时,两人一同前去国子监。
踩着板凳踏进马车,她打了个哈切,透过帷裳向外看去,黑漆漆的,没什么人影,整个长安城还在沉睡之中,鼻尖可以闻见淡淡的槐花香气。
对面坐着的陆象先正闭目养神,他不说话时倒顺眼许多,白果翻了个白眼,想要趁此来报昨日之仇。谁知他瞬间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就在白果忍不住想要滑跪道歉时。
他直接掀开车帘,缓缓道:“女郎若是有气,今日便可发泄出来。”
马车停住,车外喧哗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她听出个熟悉声音,似是李林甫......还有几个正犟嘴的委屈嗓音。
探头向外看去,果不其然,是她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