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向前扭转几刻。
话说萧诚本想将自己新得的洁白纸张分享一番,当然,仅是让他们用眼睛观赏,他还要研制出造纸方法,可不能被这群人嚯嚯了。
下了马车,步履匆匆地上楼找人。
身后小厮看着他背后被墨汁浸染的大片,十分熟练的从车里拿出披风,跟随着小跑进了酒楼。
和萧诚预想的差不多,本来兴致缺缺的李邕在见到纸张后瞬间亮起双眼,连酒都顾不上喝了,尽数洒在衣领上,浑身都散发着十足酒气。
饿虎扑食般凑到萧诚面前,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看着他一边轻轻抚摸纸张,一边用鼻子细嗅纸张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淡淡香气,那副狂热模样不免让人生出几分诡异恶寒。
李邕翻来覆去将这薄如蝉翼、皎白如月的纸看了又看。期间还不小心被纸张划破指尖,这是当下任何品类的纸张都无法做到的奇迹。
正当他沉醉其中,打算拿最好的毛笔来书写一番时,萧诚却递给他一支不知用什么材质做的笔,摸起来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
见李邕面带不解,
萧诚缓缓解释道:“我试过了,毛笔在这纸上不好发挥,只有与之相匹的笔才可尽其功效。”
语毕,他伸手示意对方试用。
李邕握着笔,露出和刚刚如出一辙的神情,简直是被完全迷住了。
萧诚站在一旁笑而不语,他可不能说自己刚刚也是如此模样。
两人一同琢磨着这所谓的“钢笔”该如何使用,虽然握起来有些重,但出水流畅,可以轻易写出笔锋。
不消片刻,李邕已经在白纸上提笔写下一首长诗来赞叹奇迹。只可惜还未等他尽兴,钢笔忽然就不出墨。
兴致最高时被打断,让他感到难受极了,就这么不上不下吊着。
简直是抓心挠肝的痛苦!
心中突然想到个好主意,李邕停顿几秒,伪装着咳嗽两声,不动声色地把笔揣进衣袖里。
然后故作疑惑地摊手问道:“咦,笔怎的不见了?”
咚的一下,
许是他刚刚没放好,钢笔从衣袖口袋里掉落,掷地有声。
萧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演技浮夸、漏洞百出的李邕,接着又露出个惊讶神情,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笔,拂去上面灰尘后继续道:
“竟是掉在地上了,真不小心。”
这拙略的自导自演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萧诚伸出手,他本意只是分享,可没有将宝贝送出去的道理。
谁知李邕直接耍起赖来,把桌上纸张尽数揽入怀中,后撤几步,露出防备的谨慎姿势。
“你想做甚?!”
“出个价吧,萧学正。”
“……不卖!”
“那就当送我了,真是不胜感激。”
这家伙身上死皮赖脸的劲儿简直无人能敌。
萧诚差点儿没绷住,撸起袖子就想和对方干架。两方随从拽住了即将发疯的二人,好说歹说可算是劝住了。
擦擦从额头渗出的汗,真是,每回见面都要争吵一番,不知究竟是怎么成为至交好友的,或许艺术家的脑回路就是和普通人不大相同吧。
冷静下来的两人重新约法三章,定了个小比赛,赢家可以率先获得钢笔的三天使用权。
比赛规则很简单,拿出刚刚各自用钢笔写出的作品,不署名,让围观群众进行投票,票高者获胜。
本来只觉得寻常酒宴的文人得知今日有此赛事,全都提起兴致,想要瞧瞧究竟是怎样的上等文房才可引得当今名人为之折腰。
不消片刻,顶楼便围满了人,还有许多想要看热闹的过来瞧上一眼。
乌央乌央的人群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半个时辰过后,所有人都投出了自己满意的一票,却惊讶发现——票数竟然持平。
相当戏剧性的一幕,让人感到啼笑皆非。
按下又偷偷摸摸想要顺走东西的李邕,萧诚锐利的目光扫视过人群,碰巧揪住正想偷摸往嘴里塞糕点的白果。
顾不得其它,萧诚直接喊道:“那位便是白女郎!”
接着扭头对李邕咬牙切齿道:“最后一票定胜负,由白女郎来做决定如何?”
“可。”
李邕也扬起下巴,针锋相对的气势简直拉满。
在众人灼灼目光之中,名叫白果的小娘子怔愣几秒,颇为不舍的将手中糕点还给身旁之人,并小声叮嘱一句:“先替我保管,等解决完我可是还要吃的。”
语毕,也不管对方是否回应,她径直走入人群中央。神情坦然,步伐洒脱,周身气度不凡,让人不敢轻视了她。
看着气势汹汹,还在对峙的两位书法家,白果心中有几分不解。
经常听萧诚在办公房里碎碎念李邕的奇闻逸事,语气那是相当敬佩崇拜,怎么今天都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了解大致情况后,白果也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好嘛,原来始作俑者还是自己。
瞧了瞧两边各自憋着气的大书法家,简直像是幼儿园小孩儿一样幼稚,她是不是可以考虑报个幼师。
“女郎,你更欣赏哪一副作品?”
有好事者朗声喊道。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白果摇摆不定的手指上,迫切想知道这场比拼的最终结果究竟是什么。
而两位参赛选手同样屏住了呼吸,
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比赛,而是堵上职业生涯的重要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指尖在两张作品上划过,实话实说,各有千秋,以她那书法入门的初级水准根本分辨不出差别。
不过嘛——
白果轻笑一声,给两幅书法作品各贴上一枚小红花贴纸。
她抬眸缓缓道:
“都很不错,我难以抉择,所以决定你们二人平手。”
未等他们发话,白果从袖中抽出一支通体透明、泛着粼粼波光的笔,在烛火照耀下更显神秘,让人心向往之。
全场吃瓜群众都沸腾了,早知道还有这种奖品,他们也上去搏一搏了!
随意甩甩笔,她继续道:“此物名为水晶玻璃笔,蘸墨便可使用,就当是今日酒宴的赠礼如何?”
说完,直接递给了李邕。
李邕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笔,说话都低声许多,生怕手中琉璃易碎,惊扰了笔中之仙。
得了更为宝贵的笔,他也不稀罕刚刚的钢笔,扭头飞速跑进书案旁,想要蘸墨试上一试。
众人随着他的动作一并去围观,这么多热闹的一天可不多见。
随着人群散去,只留下还站在原地不动的萧诚,显得有些落寞。
他低着头不说话,竟莫名从他身上感到几分委屈……明明他和白女郎之间是同僚关系,而且他们之间还有约定,怎么就这么豪爽的给了李邕那人。
见他如此姿态,白果心中了然,故意反问道:
“你也想要?”
萧诚扭捏一会儿,还是实诚回答:“想。”
一支同款玻璃笔落在他手心中,还顺带附赠几瓶从未见过的彩墨。
他难得外露几分无措,如此贵重的东西怎么说给就给?未免太过儿戏。
白果拍拍他的肩,一副霸气侧漏的模样,挑眉调笑道:“自是因为我更偏爱萧学正,毕竟咱俩关系更好对吧。”
“可是——”
“有何可是?难不成萧学正还没认下我这个好友,亦或是你瞧不起我?”
“不,自然不是。”
“放心吧,我跟他们都是假玩,跟你才是真玩,以后得了什么好宝贝都会分享给你的。”
忽悠起来头头是道的白果眼神那叫一个真诚,把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甜言蜜语的萧诚给迷得五迷三道。
白果见好就收,维护好同事关系真是件难事,好在她提前钻研过儿童心理学。
简直百试不厌。
忽地想起自己还有份杏酪没吃,急匆匆道别后扭头快步离开。
望着那道背影,萧诚神情复杂,他握紧手中的玻璃笔,一时感到几分恍惚。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他的存在。
虽有南朝萧梁后裔的名号,可萧诚深知自己为人并不讨喜。做事一板一眼,十分讲究,总是不自觉抓人语句漏洞,令人生厌。能和李邕成为好友,也是因为对方的性子简单直爽,不会弯弯绕绕。
他读不懂也看不懂许多隐晦之事,故而在为官之路上始终没什么起色。
好在他并不醉心于官场,更喜欢可以直接畅怀抒情的书法艺术,但只能算是懦弱生活的逃避口。
本以为走后门进来的白女郎也会如世俗中的大多数相仿,谁曾想会是如此——
他轻咳两声,墨色晕染的眸子中露出点儿抑不住的欣喜。
听见最里面书案旁众人的惊呼,萧诚也迈步踏了进去,他还要把刚刚李邕偷拿走的钢笔要回来。
与热闹的场景截然不同的另一边,
白果没吃到心心念念的糕点,因为有位不请自来的侠客在劫富济贫。
劫走她的糕点,济了自己的嘴。
见白果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侠客随意摆摆手,“你要真想吃,我再为你劫一份糕点来。”
如此熟练不要脸皮的话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
“等等。”白果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不会我家的大门、被褥、还有那碗馎饦都是抢来的吧?!”
侠客,也就是郝闰、郝女侠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她指着一旁始终不动声色的喝茶人。
“喏,就是从他家扣下来的。”
白果:……神偷啊。
郝闰凑到她耳边,用不算小的音量解释一句:“不用担心,整个长安城都在我的掌心之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抢,分明是借。”
说完,她又挠了挠头,皱眉吐槽道:
“而且就他家好拿点儿大物件,别人都叫他什么王摩诘,这名字真怪,寺庙那边的僧人可不如他懂得修身养性。”
王摩诘……那不就是王维吗。
说起来,自己刚刚还从对方口中抢出一块杏酪。
不愧是号称情绪最稳定的佛系诗人,遇见那么多奇葩人和事还能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值得我们学习。
生怕郝女侠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白果将人拉到角落中,想要知道她来这的目的。
终于想起正事,郝闰拂去脸上尘土,兴致冲冲道:“没什么,就是听说李邕得了件新宝贝,打算借来观赏观赏。”
“欣赏后再倒卖出去,劫富济贫?”
郝闰嘿嘿一笑,
“不愧是我的好友,就是懂我!”
这幅财迷心窍的傻乎乎样子让白果也没忍住笑出声。话说起来,除去上次因大鹅事件偶然结识后,她们二人还没再碰过面。
后来听得陆象先向她科普,郝女侠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来无影去无踪。又因经常劫富济贫被大理寺通缉,所以很难打听到她的消息。
但若是长安城里忽然传出什么爆炸性的轶闻八卦,那定是从她口中散播的。
也就是如此,才常有人悬赏奖金要将郝女侠缉拿归案。不过郝女侠的人缘实在好得不得了,平日也只爱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还是个惩恶扬善的游侠,最爱打抱不平。
市井百姓谁能不喜欢这样一个爽朗大方的女子?
于是那通缉也就不了了之,大理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简直就是长安城的传奇人物。
白果伸手戳了戳郝闰,好奇问道:“郝女侠会什么招式?移花接木、妙手空空、探囊取物……袖里乾坤?”
她一连说出好几个武侠小说里常见的神偷招式,并期待郝闰可以在自己面前展示一番。
拜托,这可是真正的功夫诶!
郝闰饶有兴致听完白果的话,摇摇头,然后十分熟练地往脸上蒙了块黑布,一脚踹开大门,只见那木门直接飞了出去,在空中旋转许久后直接四分五裂,碎成渣渣。
……屋内柔若无骨的文人们呆愣几秒,反应过来后直接乱成一团,也顾不得什么,四面八方地逃走。
像是一群吵闹的鸭子。
“喏,就是这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