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像浪潮一样翻滚前行。
单念致每天在家学习,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速。
他不太愿意出门,只有偶尔任故文劝他说,“出去走走吧,公园的花都开了,一起去看看吧。”
这个时候单念致才会不情不愿的出门,任故文会因此开心一整天。
单念致想不明白,明明他在家里也过得很好,坐在窗前就能晒到太阳,很多东西快递可以买到,任故文却还是每隔几天要把他拉出门玩。
出一趟门好累,要把单念致的精力都消耗光了。每次回来,他都要埋怨任故文,说,“走路好累,外面的人好多,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呢,任故文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有病?”
“没有,念致,你很健康,有病的是我,”任故文总是这么回复他,搞得单念致不敢继续接话了。
到家后,任故文亲吻他的额头,安抚暴戾又乖巧的小乌龟,道,“过几天我去医院做检查,你陪我去吧,一个人很麻烦的。”
任故文又找了一个理由让单念致出门。
单念致长叹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打起精神,道:“好吧,我陪你去。”
天已经变暖了,但去医院那天,单念致还是穿上长长的黑色大衣,戴了黑色圆顶礼帽,把自己变装成了一个神秘的侦探。
“超酷!”任故文称赞他。
单念致对着镜子笑,得意道:“当然,算你有眼光!”
一路上,单念致有些忐忑不安,陪任故文做了超声心动图,心脏CT检查,还有血液检查,要陪他进问诊室的时候,任故文突然说,“念致,去楼下帮我买点吃的吧,有点低血糖。”
尽管知道他是故意想支开自己,但看任故文的脸色确实很白,单念致只好赶快同意,不然肯定要在门外纠缠一番。任故文这个小气鬼,等回家再好好盘问,单念致心想。
医院外的一家便利店,单念致站在货架前,挑选面包和热饮柜里的牛奶,每样都拿了很多,大有进货的架势。这是他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鲜少外出,那便趁着在外的时候多买些东西,囤着也不浪费。
付完钱,单念致晃悠着提着一大包东西出去,心情不错,差点踩错台阶摔下去。他看向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便也不觉得尴尬了。
马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单念致觉得有些眼熟,不过他这个角度看不到车牌号,只当是车子都长得一样,看错也正常。
即将转头离去时,汽车的后座摇下窗户,沈墨雪坐在车里,正望着他。
单念致愣住了。
“念致,真的是你,你怎么来医院了?生病了吗?”
四月中旬,距离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个月。沈墨雪那次在公司晕倒,据说是胃出了问题,一连在医院住了五天,按照往常,如果只是胃病的话,她不会住那么久的院。
也许是在等什么人。
然而当事人单念致并没有愧疚的自觉,远远看见她,也是微微蹙眉,往前走了几步,却仍旧保留安全距离,警惕问道:“你怎么在这?”
“妈妈来医院探望一个朋友,”沈墨雪向后倾身,露出另一边座位上的果篮和补品,道,“你见过的,是你于阿姨。”
单念致神色放松了些。
“任故文呢?你们怎么没在一起,念致,他照顾你结果把你照顾生病了吗?”提起任故文,沈墨雪的语气并不好。
单念致很讨厌她的主观臆断,否认道:“没有人生病,我们逛街玩呢,你看你的朋友去吧,我走了。”
他拎着东西往医院相反的方向跑,跑到一辆卖烤红薯的车后面,躲着身子往外探头。等那辆小白车开走后,他才站出来。
“烤红薯吃不吃?”面前的人忽然说话,吓单念致一跳。那人嘿嘿笑了,道:“小伙,躲那么久,有城管啊?”
又是这个大叔。
单念致盯着他,看了一眼正旺的炉火,道:“买一个,要特别甜的。”
大叔早就认出了他,道:“咱俩有缘啊,给你便宜点好了。唉?今天那个长得高高帅帅的男孩子怎么没陪你来啊?”
单念致心底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自豪,道:“我们一起来的,他在前边等我呢。”
也许是因为这个陌生大叔心里认为,他应当和任故文一起出现,就像人们如果提起天鹅,总会说成双成对,双宿双飞,非常好的预兆。
大叔把烤红薯递给他,道:“那你们兄弟俩感情挺好啊。”
单念致瞪大了眼睛,而后嘻嘻一笑,“谢谢您了!”
心道:感情当然好,不过不是朋友,不是兄弟,是恋人。
回医院的路上,单念致感到隐隐不对,总觉得头顶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望向医院大楼,却只见到太阳反射出的粼粼光芒。
遇见沈墨雪或者单唯,他总会多疑。
甩着一袋面包牛奶,单念致快速的往楼上走,任故文已经从问诊室出来,坐在铁架长椅上,他把吃的递过去,和对方手里的报告单交换,道:“快吃,吃完我们走。”
纸上是黑墨打印的一排排数据,细胞百分比、RBC体积、血小板压积等等,单念致盯着看也看不懂,问任故文,任故文只会非常敷衍的说,“都正常,没啥大事,医生说不要受刺激就行。”
单念致很生气,道:“你别骗我。”
任故文笑,伸手戳破他鼓起的腮帮子,道:“念致,如果发现我撒谎了,你可以惩罚我。”
分明就是没说实话。单念致很想咬掉他的手指头,牙齿上下磨动,蓄势待发。
忽然间,手里的数据单被人抽走,单念致抬头,和任故文一起僵了笑容。
沈墨雪翻看了几页,简单的汉字拼接,让她大概能知道是什么病情,看着任故文,问道:“你有心脏病?”
单念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纸,冷着脸道:“关你什么事。”
果然是被监视了,果然是被跟踪了,他就知道,白日见鬼,必有荒诞。单念致拉起任故文就走,立刻走,快速走,生怕下一秒脖颈就被一只手攥住,把他关回看不见太阳的牢笼中。
“念致,任故文的心脏病很严重吧?”沈墨雪的声音从背后施压而来,“你和他住一起,不是每天都提心吊胆,还要反过来照顾他?”
那又怎么样,都说了,关你什么事!
单念致没有转头。
沈墨雪继续道:“我可以联系全球最好的医生,只要他得的不是现在医疗体系没攻克的绝症,都可以治好。念致,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吗?你们在普通的医院,普通的科室,能看到什么奇迹。”
沈墨雪完全不知道任故文具体得了什么病,只不过从这小子无畏的表现能推测一二。
因为只有将死之人,才不怕各种威胁,什么学校处分,法院传单,他通通不理会,从前沈墨雪还以为他足够深情,有情饮水饱。现在看来,任故文扒着单念致不放,不图钱,不图财,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单念致脚步顿住了。
沈墨雪道:“念致,我是你的妈妈,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过得好的人。你喜欢任故文,要死要活也得跟他走,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你真的过得好吗?他真的好好对你了吗?你过去是多么阳光开朗的一个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黑色的衣服了?在医院外面看到你的时候,你那么忧郁,那么迟钝,妈妈真的不敢相信,我的宝贝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番清晰诉苦的话语,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厅都安静下来了,周围的人无不关注着这个方向。
单念致垂着头,他不敢抬头。
他怕有人认出他,他怕别人的目光。
甚至看到有人举着手机,单念致都会觉得那是在拍他,无处不见的摄像头包围他,像极了疗养院的那栋楼,像极了那个永远无法逃出去的疯人院。
握住任故文的手逐渐僵硬,冰冷,他迈着机械的步伐,从重重人群穿过,走进了电梯。
电梯里也有很多人,他们进去后站在最前面,单念致浑身都在战栗、恐惧。直到走在住院大楼后面的小路上,任故文呼喊他,单念致才迷茫的回过神来。
从沈墨雪说完话,一直到他下了楼,这段时间里,他好像短暂的失去听觉了。
“念致,听得见我说话吗?”任故文急切的问他。
单念致点了点头。
“念致,”沈墨雪追了上来,看见他的神态,很是崩溃,道,“念致,跟妈妈回家吧,妈妈给你请最好的心理医生,给你看病。我知道你离不开任故文,以后我不阻拦你们,允许你们见面,如果你需要,我也会给任故文找心脏内科的医生,你不要总是担心他了。”
单念致抬头,轻声问道:“我真的生病了吗?”
任故文握着他的手,攥得很紧,要把单念致捏痛了。
“你也觉得我生病了,是吗?”单念致问他。
任故文不忍心说出事实,摇了摇头,道:“念致,你不是生病了,你只是……只是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
单念致红着眼睛,道:“所以你认为我是异类吗?”
“不是异类,”任故文安抚他,“念致你不是异类。”可是刚说罢,任故文又无力的垂下头,自暴自弃道:“念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陪着你。”
单念致蹙眉,道:“你在说些什么?!”
任故文又在发疯了,他说,“念致,也许你妈妈说的对。”
对什么对?哪句话对了!
单念致觉得他不可理喻,简直想把他的嘴给缝上,让他变成个哑巴。
“你是想惹我生气吗?任故文!!”
单念致的语言永远是最恶毒的,哪怕面前是父母,是任故文,他都要放肆爆发出自己所有的情绪,不顾千万刀子会不会把人扎死,滔滔江水会不会把人淹死。
“是不是医生刚才给你检查,说你明天就要死了?如果是这样那我能原谅你,陪你度过最后一天,等你死的时候我们俩埋在一起。如果不是,那就请你收回这句话,否则,我会认为你也是个懦夫,不要说什么为我好,我最讨厌别人打着这种旗号绑架我。”
“任故文,我那么爱你,你又不是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逼走呢?我真走了,你受得了吗?”
字字诛心。
任故文眼眶泛红,哑声道:“受不了。”
他的人生二十二年平淡无波,好不容易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愿意住进他的心里,愿意缝补他残缺的心脏。欢乐与痛苦,喜悦与悲伤,妄念、欲望、烈火、侵占,这些情绪都因单念致而产生,他怎么会舍得……怎么会受得了……
好不容易用补丁补上漏缝的心脏,如何还能接受一次刻骨的撕裂。
任故文受不了的。
“念致,我不说了,”任故文抱住他,抬手触碰他的圆礼帽,哑着声音说,“你没有病,你很健康,不需要看心理医生。”
“说谎的人……”
单念致狠狠咬着他的脖颈,渗出牙印,渗出鲜血,要把任故文的血肉咬掉,吞进腹中才能解恨。单念致压低声道,“罚你三天睡觉不穿衣服。”
任故文忍着疼痛,额头冒出冷汗,道:“好,惩罚我吧,念致。”
沈墨雪无言,看着他们,等到单念致终于愿意从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分开,才道:“念致,你考虑清楚,这个男人他不值得你放弃自己的家人。不过你现在被爱情蒙了心,妈妈不怪你,你如果要妈妈给他请医生,妈妈也答应你。”
沈墨雪没有用任何方式威胁他,或者以此为由让他们分开。
因为,
她说,“念致,我不想看到方深若的事情再发生在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