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
闭上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睁开的眼睛……
迷雾一般的眼前景象……
眯起干涩的眼终于能够聚焦……
放着培养皿与烧瓶的架子……
镊子夹着沾血的棉球沿着抛物线运动……
隔壁诊床上有一个朦胧的人影……
我们同病相怜……
用力闭上眼睛……
再用力睁开……
犹如照相机调节焦距般……
朦胧的身影逐渐清晰……
看着自己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哥哥！”声带震颤，是我在开口说话。“哥哥，不要离开我。”
—
属于我的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因为接下来我有了新的记忆，新的但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子嗣，我就要死了。那个人白手起家创建的庞大公司，她的毕生心血，难道要付之东流？
可那个人呢？她啊，两百年前就死掉了。
“早上好！”我坐在椅子上，对着刚从台子上苏醒的人说。
“你是谁？”
太棒啦！我猜到了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衣物拿给了她，是十分普通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接着我给了她她想要的答案：
“我是制造你的人。”
—
她穿好衣服，我们就离开了那到处散落着机械部件的实验室，穿过黑暗还有并排着的石制牢槛，来到一道通往上方的楼梯。走上楼梯，尽头是一扇门。
我打开了门，强光刺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原来我为了制造她，已经在山腹无光的地方呆得太久。
想必我身旁的她第一次见到阳光也会是和我一样的吧，我闭着眼睛聆听着世界，一浪又一浪的沙沙声，仿佛可以扫除心中的烦恼。
睁开双眼，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竹竿翠绿又笔直，竹叶层层叠叠，竹林静谧而幽深。湿润清新的气息在空气中隐秘地震动。
竹林背后露出了一小角屋顶，那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将生活在哪里，由你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
屋顶和墙壁爬满了爬山虎和其她不知名的爬藤植物，整栋房子都变成了绿色。大门是木质的，底部已经有点开始腐烂，打开的时候发出了“吱呀——”一声。
房子有三层，我让她住在了二楼，我卧室边上的另一间卧室，那是一间没有什么装饰的，只有窗户和床的空旷房间。
我让她为我烹饪早餐。
没一会儿，煎蛋香肠芦笋，还有一杯调了蜂蜜的牛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对了，我的确是这么设定的，更中意西式的早餐。
“谢谢，看起来真美味。”
—
“看见竹林那边的那个水泥造物了么？”我对她说：
“那个叫做坟墓，是埋葬死者的地方。我也要死了，等我死后，我需要你把我也埋在附近，也建一座差不多的坟墓。我是为了这个才制造你的。”
“那座坟墓里有谁？”
她看着我问，眼神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是一模一样的清澈，还有鼻子、嘴巴也都是来自我的记忆，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好看。
白皙的皮肤隐隐透着青色的血管，然而那只不过是印刷在仿生皮肤内侧的图案罢了。还有脸上身上的小痣和细小凹凸，都是为了更真实而点缀的装饰图案。
眼前的这个人，只是模仿那个人的形态而制造出的仿生人罢了。相似的容颜却无法成为一样的人，因为那个人的记忆已经死掉了，连同她的身体一起。
那个人现在一定已经完全被微生物降解，只剩下一具骨架了吧。空空的头骨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思想，没有记忆，什么也没有了。
—
我拿出了电子相册给她看。她已经照过镜子了，看着相册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可能在疑惑吧。接着我看到她的脑袋上下点了点，她似乎懂了。
“你这种长相是很普遍的。”话说完，我才觉得有点画蛇添足的感觉，但是她似乎没有觉察问题，只是又点了点头。
“你说你也要死了？可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她疑惑的眼神也很像那个人，她顿了顿又补充，“至少你的形象在我知识库中只有二十几岁。”
“年轻并不代表着不会死亡。”我说。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简单，还不需要再作出解释的回答。
“我知道了。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在你死后给你建一座坟墓埋葬你，就是你制造我出来的原因对吧？”
我点了点头，表示她说得对。
—
虽然她和那个人，除了容貌以外毫无关系，但是意外地她和那个人一样地热爱钻研。在我卧床休息的时候，她都会一头钻进那位于山腹的实验室，浏览那个人留下的研究资料。
一天下雨的晚上，她比平常晚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两只小鸟。我看过了，一只鸟已经死了，另一只翅膀受了伤，那豆丁般的黑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
她说是大雨打坏了小鸟的窝，它们从树上掉下来了，我为受伤的小鸟包扎着翅膀，而她正单手抓着另一只小鸟的尸体。
“你要怎么处理？”我问她。
“扔到土壤里去。”
“这么做的目的是？”
“让它降解，成为植物的养料。”
我想她还没有明白何为死亡。
—
她每天都带着小鸟出门，她好像很喜欢那只小鸟，她会给小鸟削红萝卜条喂它，还会给它筛出小米里的小石子。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小鸟康复了，扑扇着翅膀，像在对她说着谢谢。
“你把鸟儿照顾得真好。”我由衷地夸奖她，可她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好意思起来。
一开始她和我抱怨过小鸟吵，后来却欣赏起小鸟的歌唱，一开始她只是走那条最快的路去那山腹间的实验室，后来她说她在竹林里散步，欣赏美景是一件开心的事。
她看着窗外飞进来的蝴蝶，感叹着它好漂亮啊，她轻轻合上眼，享受着沐浴阳光的惬意。
她越来越像人类了。
而我的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死了。
—
身体越来越虚弱，连走起路来都很费力气，一天中有更多的时间我都选择卧床休息。
她从她热衷的研究中，抽时间来陪我。
“你想过变成人类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便倏然开了口。
“看着鸟儿扑扇着翅膀冲我啾啾叫唤时，我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人类该有多好。植物与动物沐浴着和煦的阳光，便开始生长，而我再怎么沐浴阳光也不能发生变化，想到这，我就会觉得很遗憾。”
“这样啊……”
—
那只鸟儿的翅膀上的伤已经彻底好了，我们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将它重新放归于野外。小鸟儿扑腾着啾啾叫唤着，她把它放飞，可小鸟又飞了回来，依依不舍。
如此往复了几次，她假装生气地赶小鸟儿飞，可那可爱的小鸟还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跳来跳去，可能小鸟也很喜欢她吧。
如此温馨的氛围，不幸的事情却发生了。一只饥饿的野猫趁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靠近，扑向了小鸟，一口咬住了小鸟的脖子，那小鸟不动了，黄色的羽毛上沾着红色的粘稠液体。
她凶狠地赶走了野猫，用双手捧起小鸟，转身来到我面前。
“你能再救救它吗？”她说。
我只能摇头，并告诉她这只鸟儿已经死了。
她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我想她已经明白了何为死亡。
—
我陪着她来到一处有花的草丛边，她用铲子挖了个坑，郑重地把那只黄颜色的小鸟放了进去，往回填土的时候，她又流了眼泪。
“这太痛苦了，我喜欢它却要将它埋葬。我很喜欢你，但我也必须将你埋葬。我真希望你没有把我制造出来，没有教会我欣赏世界的美丽，没有让我喜欢上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她露出了非常悲伤的表情。
“就算再怎么喜欢某样事物，最终还是逃不过名为‘死亡’的恐怖告别。为什么要把我制造出来呢？如果我不曾拥有过美好与快乐，就不用承受告别的痛苦与心伤。”
越是深爱，离别的失落感也越是深刻，我也是深深爱着这个世界的啊！
—
终于，我的时刻来临了。
她还是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也是和我一样，是被制造出来的对吗？你并不是人类。”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位于喉咙的发声部件早一步死亡了，我只是不想被她知道她是被一个同类制造出来而已，担心她无法接受。但是这份心意已经无法传达了。
“谢谢你制造了我。如果我没有来到这美丽的世界，也就无法认识到世界有多么美丽。
这个世界有明媚温暖的太阳、澄澈湛蓝的天空、葱绿幽静的竹林、活泼欢闹的小鸟，还有你，没有你我就没有碰触世界的机会。谢谢。”
她拥抱了我，让我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淌了下来。
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人类该有多好。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
窗外传来了鸟鸣，我好像看见了黄色的小鸟在蓝天中飞翔的画面。我闭上了眼睛。
好了，尽管十分不舍，但还是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吧！
再见，这美丽的世界！
机体的运行停止了，我永恒的死掉了。
可是我又醒了。
从人类的躯体中觉醒了。
一定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