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在那田野上吹风的时候,小圆也在那田野吹风。风吹来的时候,身后传来马蹄声。
她们转过身,一个意气风发,飒爽飘逸的身影疾驰而来,她们看不清她的脸,只随着她那浩然凌云的气势,望远了去。小和不知道她是谁,她想去追,又在那田野上,看见太婆伸出双手想要捧住她的脸,太婆红了眼睛说,【乖乖,你吃了好多苦了?】
小和有些疑惑,太婆怎么在这里呢?她朝太婆走去,又笨手笨脚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布叔蹲了下来,告诉她,【你不是山神的新娘,你是你自己。】
小和朝布叔伸手,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呼唤,那声音铿锵有力,吓了小和一跳,【风岛主!】
小和回过头。
从那梦中惊醒过来。
小圆也走进了姐姐的梦里,她看见那个神采奕奕,生机勃发的身影。那身影好熟悉,她好像见过的。小圆不知道那是谁,她只知道,姐姐本该是那样的。
冬天的夜好冷。
小和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了。
出了永原镇,她们往南赶了一程路,那地段群山不绝,不遇村落,只好在一个土地庙里过夜。小和怕冷,第二天起来,手脚还是冰凉的。她坐起来往外看,日头高照,她晕乎乎起身,想要出去晒晒太阳。河边,忍冬拿着根木棍往河里插鱼,秦秋月在一旁取水,笑着问她,【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我在抓鱼给师父下酒呀!】
小和跟着笑了笑,又不自觉咳嗽起来。咳嗽对她是很平常的事,头疼脑热更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破庙里无人在意的十七年里,都不曾这么频繁的害病。小和本来话少多思,因此对彩姑总有芥蒂。小和扶着门框,觉得有些发晕,又突然想起梦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便想着,要是能像她一样就好了。正发呆,小和又觉得身后一凉,她随即往后看去,原来是彩姑眯着眼看她。
小和吓了一跳,又要咳起来,可彩姑那庸医的眼神盯得她害怕,硬是给压了回去。小和提起裙子要跑,不料彩姑叫住她询问道,【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
小和不会说谎,她一说话,就会把慌张写在脸上,彩姑瞪她一眼,又不太温柔的说道,【过来让我瞧瞧。】说罢不放心,又朝小和走去。
小和提裙跨过土地庙的门槛,慌慌张张的说,【都说没有了——咳咳——】
她狼狈的逃跑,提着鱼回来的忍冬便嘲笑她,【还说你没有讳疾忌医,明明就是有。】
彩姑跟到门口,也不追她,只纳闷道,【这丫头一天到晚一点正事也没有,不知道在忙什么!】
而小和顾不上咬忍冬了,只匆匆忙忙往山上走去。她喜欢晒太阳,也喜欢那淡淡的风。
小和总爱在视野宽广的地方找个大石头坐下,小圆离开之后,她更不爱说话了。彩姑说她们的日程慢了,等正午再温暖些,她们就启程赶路,她总害怕拖后腿,又总觉得很疲惫,却也死咬着不说话。她正抓紧吹那淡淡的闲风,突然听见远处窸窸窣窣的的动静,她心中留意,果然不一会,那树林深处传来喊叫声。她不知道为何会听见那么远的声音,可她下意识运了内力,一阵风似的赶了过去。
小和钻进那树林深处,果然见一只足有三百斤的黑面獠牙的野猪逼近一个农家少女,那女孩背着柴,吓得只会喊叫。小和面不改色的从地上勾起一支空心的竹杆子,运力一推,那三百斤的野猪竟被那竹杆子打得四脚朝天惨叫连连,瘸着腿滚落山坡。
恍惚中,小圆好像见到了梦里的人。
那个意气昂扬,书剑卓绝的人。
【嗬?】
站在林中高处树枝上一个清风朗月的背影,笑着收回了手上的剑。
那个被吓到的农家少女仍哭个不听,小和忙上前安抚,【不要紧了,你没事么?】
那女孩边听边要给小和磕头,吓得小和手忙脚乱。她边哭边说,【你是我的恩人!我要报恩!】
【不用报恩!真的不用!】
小和并不要她报恩,可小和是个受了诅咒的病秧子,收了内力,哪里是别人的对手呢,比一个砍柴的少女还不如,硬被她拉拉扯扯的给拽回家里去了。
【要的要的!你跟我来呀!】
那女孩止了哭声,叽叽喳喳的,又比小和强壮不少,强行挽着她说,【你真厉害呀!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果儿,我一个人住在那山里,第一次遇见野猪!】
【果儿?】
小和的思绪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了。
她这一生并无常事,只认识那几个人,发生了那几件事。【果儿?】她头一偏,又问道。
【对呀。】果儿的脸圆圆的,那脸蛋也红红的,像苹果一样,她挽着小和的胳膊,总觉得很温暖很安心,她说道,【我们那儿的小孩起名字,都要找算命先生起。你猜那算命先生说什么?他竟然说,从前的名字不好,叫果儿才好。】
小和傻傻看她,果儿又说,【他说,这名字是至亲至爱给我的,只有叫了这名字,她们才会永生永世的保护我。】
果儿的话多,小和一点反应也没有,可她还是不停的说。小和呆呆的,她想,原来每个人的名字,都是至亲至爱给的么?
【你是哪里人呢?我的老家在赤丹山,我们是去年搬出来的,爹爹说我再不走,就要嫁给山神了。】
小和一愣。
赤丹山?山神?
小和诧异的看她,果儿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吐了口气,笑着回应她。
果儿将小和生拉硬拽,非得杀鸡杀鸭的报答她,可果儿的父母在带她逃离的途中与她离散,至今不知去向,只有果儿拼命的跑,在这深山中找了间破屋,养了几只鸡鸭和一只小黄狗,小和硬拦着她的大砍刀,总算没有哪只鸭子死在那刀下。
果儿见她什么都不要,就在门口摘果子,小和知道她必须收下她的好意,便在那树下等她。她什么也没说,可果儿自己会说,【爹爹说,让我找个人嫁了,她说嫁给谁都比嫁给山神强。】
小和一愣,想说什么,又噎住了。
【我倒是想像王大婶一样,在街上开个铺子呢!我什么都会,我会扎纸人,也会做豆腐,也会砍柴种庄稼!】果儿傻乎乎的叹了口气,很快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她说,【可我爹爹说做别人的新娘不需要会这些,我只需要生个大胖小子就好!】
小和感觉脑袋懵懵的,听果儿说了那么多,她只想起布叔的话,布叔推开她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果儿从树上跳下来,抱着果子递给小和。
小和却说,【你不是别人的新娘。】
【什么?】果儿没听清。
【你不是别人的新娘,你是你自己。】
那天。
小和盛情难却,非得吃果儿一顿农家饭,还得带走果儿所有的贵重物品。果儿是贫苦人家的小孩,屋里除了自己逃出大山带着的首饰没有别的,她和小和是同岁,她给小和辫上漂亮的辫子,再戴上那小花儿,真是漂亮可爱。小圆也撑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她希望姐姐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小和离开前,那太阳黄澄澄的,已经在山头了。小和抱着果子叫道,【果儿。】
【嗯?】
果儿喜欢小和叫她的名字。
小和说,【从这往北走二十里路,有个永原镇,那里的街上有一家纸扎店,有个沈大娘人很好,是个孤寡老人,她年纪大了,又受人忌讳,找不到学徒,你若——】
【我去!】
果儿笑眯眯的,她像苹果一样可爱,可说起这吓人又晦气的事情来倒十分坚定,一点也不害怕。
小和也笑了,【做不了别人的新娘也没关系吗?】
【那当然了。】果儿说道,【我可以做纸扎店的老板啊!】
二人相视一笑,就此分别。
小和走在路上。抬头看到月亮。
这才反应过来,大喊糟糕。她抱着果子埋头走路,心想着自己完了,于是越走越快,都要生出风来。结果在那路口与人一撞,果子滚了一地,她边到处捡边道歉,【对不起……】她余光扫了一眼,那个身影飘然若仙,穆如清风,正蹲下帮她一起捡果子。那树林里月光昏暗,但小和知道她一定是个绝美的女子,她温柔的说,【没关系的。】她没有埋怨小和,而是关切道,【你匆匆忙忙走路,要摔跤的。】
小和急着到处摸果子,她能不着急吗?都这么晚了,彩姑还不得把她打死?她叹了口气,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那女子却还是不疾不徐的捡果子,她摸了摸小和的脸,又说道,【不哭。我帮你想办法,肯定不叫你回家挨打,好不好?】
【真的?】
小和是个傻乎乎的小孩,还好骗,硬被按着学了一套剑法,可那前辈温柔似水,把小和哄得晕头转向,天都要亮了,她又送小和二成功力,最后又送她一块莲花模样的平安锁吊坠,说道,【每个小孩都有的,给你师父看看就知道了。】
小和傻傻点头,眼睁睁看着那前辈给自己挂上吊坠,心中暗想,这剑法与秦秋月给自己的书册功法简直师出同门,甚至更为惊艳绝伦。还没来得及细想,那耽误自己时间的前辈又轻轻问道,【小孩,上次比武赢了么?】
【什么比武?】
小和呆呆的,那前辈没说什么,笑眯眯离开了。
东方既白。
小和赶回土地庙,彩姑正拿着云鹤守在庙门口堵她。她昨天早上就不在,又被那不知哪来的神秘前辈耽误一整夜,就这样消失了快一天,彩姑的心情可想而知。小和瑟缩着放下果子,彩姑的脸实在黑得可怕,吓得她贴着门框一动不动。
彩姑的声音低沉得吓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忍冬和秦秋月找了你一晚上,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和低着头,一时不敢说话。
彩姑气急败坏,小和身体本就不稳定,默不作声消失这么久,不知道是被人掳走还是晕在了什么地方,吓得三人天灵盖都要掀开了。
彩姑的态度凶狠,云鹤又在小和面前乱飞,吓得她头皮发麻,贴着土地庙那破门,退无可退,躲躲闪闪,彩姑恶狠狠骂道,【你跑出去玩不会跟家里说一声么?!这么点规矩还要我教你!】
彩姑是真的生气了,吓得小和不知所措,她乖巧又识脸色,知道彩姑在气头上,于是识相的把手伸了出去。
那板子自然是毫不留情的打在手心上,疼得小和立刻落下泪来。吃了疼,就再也不伸手了,只缩在背后,还挨着那庙门不敢动,只管哭。
彩姑在气头上,只骂道,【不知分寸没轻没重!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丢在这里等你一夜!】
小和“呃呃啊啊”的哭了,可彩姑没想轻饶她。小孩不跟家里报备就跑出去玩是常事,可是事关小和性命安危,就没有小事。
【你自己说!去哪学的这些坏毛病!】
小和慌张又害怕的哭了,似乎也没把彩姑的话听进去。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平安锁都忘记了。彩姑纳闷,放下云鹤,她平常就凶,也不过打了几个手板教训她,依她那性子,不应该这就哭得这么厉害了。于是她也缓和下来,只是小和还有眼泪要还,便不急着安抚,只静静等着。
又过了一会,小和果然平缓了下来,但还是害怕的抽抽搭搭哭着。她好像想说什么,红肿的眼中恐惧又害怕,就是这时,彩姑意识到不对了。
在外找了一夜的忍冬和秦秋月疲惫的回来,远远就听见小和的哭声,知道彩姑一定是教训她了,正要跑回去解救,不料一冲进土地庙,便见彩姑慌张的握住小和的肩膀,焦急的问道,【怎么了?!】接着她像知道了什么似的追问道,【你说话呀!】
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压得小和再也没了声音。她止住哭声,只剩下眼里的恐惧,听见彩姑催促她开口说话,只呆呆倚在那门上,任由眼泪滑落下来。
秦秋月和忍冬不明所以,只见彩姑也遭了当头一棒似的碎碎念道,【开始了,要来不及了……】
秦秋月听罢一惊,强压着惊恐和不安,她和彩姑对视,那土地庙里陷入可怕的寂静。
小和开始失去她的五感。
从那以后。
她再也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