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童游写信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自我介绍叫李仪。
她在信里写下了很多感谢童游的话,希望能有一天能亲眼见到童游。这样的话,她整整写了两页,字迹清秀,用词优美,能看出来是个很有文化的人。
在第三页,她说自己在养老院工作,负责照顾许多老人的起居。又说了几句自己的爱好是做甜品,不知道童游喜不喜欢。
对于自己,李仪只是一笔而过。她用更多的笔墨去介绍了她的妈妈和外婆。
她的妈妈叫李冷月,外婆叫李英竹。
李英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李冷月还没出生的时候,李英竹的丈夫就去世了。
李英竹不识字,但是她得养活她的女儿,那时候S城的污染还没爆发,李冷月的身边离不开人,她便帮邻居看孩子。
她是做菜的一把好手,心又细,照顾孩子认真,很多人都愿意把孩子带到李英竹这里。
所以,李冷月就是在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堆里长大的。
李冷月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班里的人都知道李冷月家里每天都有一大堆孩子。李冷月的同桌悄悄和李冷月说很羡慕她。
家里有这么多人在,一定很热闹。
李冷月回:“人的确很多,多得让我烦。”
李英竹是个很有原则的女人。她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一定会认真对待人家的孩子。
但是孩子多了,她一个人分身乏术,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李英竹的心就算揉碎了,也分不出那么多份。
在这种情况下,李冷月就成了李英竹自动忽略的那个。
这种忽略不是物质上的缺少,李冷月没少吃一块肉,也没少穿一件衣服,她就是感觉李英竹不在乎她,仿佛成为了别的妈妈。
李英竹看顾的孩子大则十几岁,小则几个月。有的小孩儿到了认人的时候,一到午睡的时间死命的哭,喊着妈妈。李英竹没办法,把孩子放臂弯里悠着,哄着。
“妈妈在这儿、妈妈在,乖乖不哭。”
李冷月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那些孩子抢走了。
李冷月闹过也吵过,恨早早去世的父亲,逼着李英竹换份工作。
李英竹只是苦笑。
这份工作的工资可观,能让李英竹赚很多,这些邻居都是热心肠,虽然给了李英竹看孩子的钱,平常买点什么东西也会送到李英竹这里来。
最重要的是她能在这份工作里使上劲。
李英竹每天晚上都在算,还要赚多少钱能供李冷月去读大学。
李冷月每天晚上想的是,如果她有一天生孩子,她只会有一个孩子,做一个孩子的妈妈。
亲手喂吃饭,给她梳麻花辫儿和羊角辫儿,也把她放进臂弯里悠着哄着。
后来,李冷月离开了李英竹,去读了大学。李英竹依旧在做着帮人看孩子的工作。
李冷月读了大学之后,做了不少兼职,她觉得自己应该理解了李英竹的苦心。
几年过去,李冷月在大学的城市找到了一份十分体面的工作,便打算把李英竹也接过来。
她给李英竹打电话的那天,S城爆发的污染正好波及到了李冷月的家乡。
李英竹,失联了。
李冷月疯了一样,没命地托人去找。那时候,有太多人联系不上自己的亲朋,数不清的寻人启事刊登,李冷月每天都要逼着自己去认领尸体。
幸运的是,李英竹毫发无损地被找回来了。
用她的话说,是她养育长大的一个孩子长大成人,特意接她去旅游,李英竹本不想去,碍于对方的诚恳,李英竹只能答应了对方。
于是,避开了那场灾难。
李冷月终于有了和李英竹独自生活的机会。随着S区的建立,李冷月谈了恋爱,结了婚,也生下了李仪。
由污染爆发引起的骚乱结束,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李冷月和丈夫每天都要忙工作,带李仪的事情自然而然落到了李英竹的头上。
李冷月当时说的是:“妈,反正你年轻的时候也带过那么多孩子,带小仪一个人岂不是轻轻松松。”
其实,李冷月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反而让她自己不舒服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仪是她的女儿,李英竹是李仪的外婆,外婆带外孙女儿,在她看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是,这句话就像是有人拿指甲抠挖着她伤口上的血痂。
她有的时候看着李英竹把李仪放在臂弯里哄着悠着,心里竟然也会觉得难过。
李冷月每天回到家,都要强迫自己不去看李英竹,她逼着自己管李仪,也逼着自己的丈夫照顾李仪。
她对李英竹说:“妈,你年纪大了,多休息会儿。”
李仪还小,李英竹哪肯就这样撒手不管。
不管李冷月怎么说怎么防,甚至请了保姆,李英竹都会想法设法照顾李仪。
李冷月越来越烦躁,直到有一件事的发生,直接让她的精神崩溃。
有一天她下班早,早早地回了家。
下午三点多,正是保姆出去买菜的时间,李冷月见客厅厨房和李英竹住的次卧都没人,就知道李英竹一定在李仪的婴儿房。
李英竹就像李冷月看到后觉得心脏都被偷走了的那次,把李仪放在臂弯里哄着悠着。
李冷月压着烦躁,对李英竹说:“妈,把小仪放下,你去歇会儿。”
李英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理她,继续哄着早已熟睡的李仪,嘴里还小声唱着歌。
李冷月当即就想走上前,把李仪抱过来,但她刚一靠近婴儿床,她就愣在了原地。
因为她靠近了才听清,李英竹哪是在唱摇篮曲。
李英竹是在着了魔般地说:“女儿,女儿,我的乖女儿。”
李冷月崩溃了,她哭着,泪水流湿了她的双手。她问道:“李仪是你的女儿,那我是谁?!”
李英竹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她认认真真地看了李冷月半天,嘟囔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的女儿在睡觉,你走开。”
等保姆和李冷月的丈夫回到家,李冷月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李英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李冷月不知道李英竹抱着李仪叫女儿,是想要弥补对她的母爱,还是带孩子这件事成了李英竹的下意识行为。
李冷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教李英竹念她的名字。
“我叫李冷月,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你知道你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吗?”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妈妈,我是你的女儿。记住了吗?”
“......你是我的女儿。”
“我叫什么?”
“李......冷月?”
“对,李冷月是你的谁?”
“我不认识你。”
李冷月每天都在以泪洗面。
李英竹会问保姆,你妈妈是谁?你女儿是谁?你丈夫是谁?
等保姆反问李英竹,李英竹会说,我妈和我丈夫早死了,我女儿还活着。
说着,指了指婴儿床里的李仪。
日子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李冷月不厌其烦地让李英竹记住她是她的女儿,李英竹竟然真的记住了。
但是,李仪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李英竹午睡的时间没找到李仪,急得在房间里转。
听保姆说,李英竹当时在哭,她说我的女儿呢,我的女儿呢?
后来,李英竹趁保姆不注意,跑了出去。
她想去找她的女儿,但是找的却是李仪,等她的女儿下班回了家,早就找不到她了。
李仪在信的最后写。
【外婆在我上幼儿园那年就走失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她的消息。我的妈妈很自责,很痛苦,在我长大后,她也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她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总想往外跑,我问她外面有谁啊?】
【她说,我想去找我的妈妈。】
【我问,你去找你妈妈,那我的妈妈怎么办?】
【她说,你......是谁?】
【后来,她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往养老院跑,抓着和我外婆长得像的老人就喊妈。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辞了工作,在养老院里当护工,每天看我的妈妈,找她的妈妈。】
这个故事不长,童游说完,清道夫的休息时间正好结束。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终于理解了索径为什么会说可怜。
沃自心的心里很难受,胸口沉甸甸的,五味杂陈。他本觉得这个故事用可怜来形容有些单薄。
但现在想想,也只有这个词,才最贴切。
八个人穿戴整齐,整理好心情,朝着这片住宅区走去。
小区保安亭的玻璃上都是积灰,门口的道闸杆断裂开来,另一半不知道去了哪儿。童游跟着众人走近小区里,旁边的超市和物业管理中心早已人去楼空。
“在这个小区的北边,还有一个出口。现在我们四个人一组,分成两组,每组以不同的方向前进,最后在北门碰头。”
沃自心指了指身上佩戴的污染值检测器:“所有人把这个拿出来,一旦亮起红光,就把消息告诉给其他队伍。我们的任务虽然是检查污染物的变异情况。这是例行检查,其他人遇到污染物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众人点点头。
分组是以抽签的形式,最后沃自心、童游、索径和小张一组,剩下四个人一组。
另外一组的四个人全是新人,沃自心有些不放心。但是他更不放心让童游和索径离开他的视野范围内。
沃自心只能多叮嘱了那四个人几句,好在几个新人的训练成绩优异而且都性格沉稳,听他们再三保证不会鲁莽行事之后,沃自心才稍稍放下心来。
两个小组,分头行动。沃自心他们这组,往东北方向前进。
这不是童游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了,他抬起头望着林立的高楼,已经知道了这里是怎样像一个机器那样运作的。
人们想要住在楼里,需要花大价钱买下想住的楼层,如果不是全款,往后的人生都要还贷款。买之前需要考虑交通隔音公摊等各种问题,买下之后还要装修,从找装修队到选材买家具都要耗费不少心血。
或者找别人租下来。租房还分短租和长租,需要找中介,而且每个人会碰到的房东也不一样。
不管是买房还是租房,只要住到里面,小区里的物业和保安都会服务这里的住户。越是高档的小区,物业和保安就会越严格。
这些,都需要钱来换。
童游第一次对金钱的面额有概念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
原来想要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要花那么多的钱,有的人一辈子也买不了一所房子,有的人买下房子要挖空自己的积蓄。
他那时候才知道生活在外面的同胞,大多数人每天都要为了一个落脚的地方疲于奔命。
因为这一点,童游此时再看这些高楼,已经有了和第一次去诸明知家时不同的感受。
就在他面前的这栋楼,大概十楼的位置,还贴着褪了色的喜字。
这是一个婚房。
新婚夫妇的小家。
他们不知用了多少张大额钞票买了这里的房子,夫妇不知在那场污染爆发中去了哪里,但是他们却再也不能入住属于他们的婚房。
明明房子就在这里,他们付出的精力和钱财却早被轻飘飘地吹走了,掠过他们的指尖,吹向了四面八方,就是不会继续留在他们褶皱的手里。
鹅卵石铺成的甬路弯弯曲曲一路延伸,周围的花圃多年无人打理,枝杈横长出来,沃自心和小张分别走在两侧,用脚踩下挡路的枝杈。
很快,他们的两边出现了停车棚,不管是轿车还是电动车自行车,都如废铁一般无人问津。
6号楼、8号楼、14号楼......
一栋栋楼被留在了身后,就在童游等人走到能看到北门的地方,污染值检测器终于闪起了红光。
众人望向眼前的16号楼,二十多层的高楼,在某个窗口里有污染物蛰伏其中,看着他们如蚂蚁般从它脚下经过。
“二组,二组,收到请回答。”沃自心对着通讯器道。
通讯器很快就传来回复:“二组收到。”
“我们在16号楼发现了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