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阿奇伯德小姐坐下,三人谁都没有说话,时间仿佛禁止,唯有茶杯上方白烟徐徐升起。
关今越静静看着她,阿奇伯德小姐微笑回视。方贺左顾右盼,两人互不相让,暗潮汹涌。
被她像湖水一样沉稳又宁静的眼睛盯着,阿奇伯德小姐心头猛然涌上来一股不自在,明明先被指出来露馅的人是她,她怎么能这么气定神闲?
阿奇伯德小姐叹气:“你和她一样倔强呢。”
占了上风的关今越垂眼端起茶杯吹气:“哦?是吗?”
阿奇伯德小姐拉着凳子朝前挪了一步,凳腿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问道:“你不好奇她吗?”
关今越:“斯塔拉?”
她点头。
原本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抚上杯壁,阿奇伯德小姐看着她两只手捧着杯子,袅袅白烟模糊了眼睛,微微沉重的嗓音响起,“她,确实是一个很倔强的女孩。”
阿奇伯德小姐皱眉,明明是同样一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多了些其他意味,她说不出来,但肯定和她要表达的意思不一样。
关今越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应该说,这里的女孩都很倔强。”
确实不一样。
阿奇伯德小姐是说关今越那副明明被拆穿却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和她认识的是斯塔拉很像。
而关今越说的是刻在这些女性骨子里的东西——倔强、勇敢、冷静、睿智、甚至不知所谓,无论是斯塔拉还是她,确实如三色花对他们的祝福一样坚韧。
阿奇伯德小姐笑道:“就当你夸我了,我们供奉的梅卡就是一位倔强的女孩。”
已经很久没有提起那个距离她非常遥远的人了,才发现本来就不太清楚的记忆变得更加模糊,“她看不见,但是很乖,从来不给人添麻烦,从学会走路之后再也没有要人扶过,即使摔倒也只是拍拍膝盖站起来,摔疼了只会坐在原地偷偷揉,她从不苦恼,真的很乖。父母去世之后她一个人带着妹妹跟着村长离开,路上很辛苦,但她把妹妹和自己照顾得很好,她实在太乖了。”
她很聪明,因为处于弱势,所以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关今越:“可是她还是被人推出来探路。”
阿奇伯德小姐摇头:“他们推出来的是妹妹。”她是“自愿”替妹妹去的。
关今越“嘁”了一声,嘲笑道:“那还得夸他们一句信守承诺吗?”
他们确实带着她的妹妹走到最后,甚至她的妹妹成为了第一任梅卡公主。
阿奇伯德小姐还是摇头:“这个故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和米利安太太所讲不同的另外一个版本。
她继续说道:“在故事里,盲眼女孩是第一任梅卡公主的姐姐。”
米利安太太讲述的是一个姐姐为了救妹妹牺牲自己的故事,强化姐姐,弱化妹妹。而阿奇伯德小姐表达出来的似乎并不是这样,两个版本的后半段截然相反。
关今越:“记载上关于后半段写的很粗糙。”谁真谁假根本说不清。
阿奇伯德小姐:“当然,故事的后半截并不像童话故事那么美好,没有人会承认自己阴暗、狡诈、吃人血馒头。”
喉咙干涩,她端起不再冒热气的杯子小酌一口,“姐姐看不见,却很倔强,出门从不让人跟着,只带着一根木棍,妹妹为了保护姐姐,总是在她出门时跟在姐姐身后,在姐姐即将撞到障碍物时朝那里扔一颗石子。她们一前一后走在村庄里人来人往的小路上,就这样路过日出、路过日落、路过了许多个四季流转。”
天性使然,人需要依附群体,群体就像是一个细胞,内部分子运动不断分裂,直至最后分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而新的个体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和谐,内部依旧会分裂、直至再次分为无数个新的个体。
他们也是这样。
跟着村长毅然决然离开村庄奔赴新生活的那些人,在遥远的、危机重重的路途中被磨灭热情,死亡的恐慌让他们争吵不断。
面对那片不知底细的花,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探路,争执不休的两拨人同时盯上了队伍里最弱的、那对无父无母的姐妹。
探路这种事盲人怎么可能干得了?于是他们将妹妹单独叫出来。
等妹妹回去时,姐姐已经拄着木棍踩在那片花上。
阿奇伯德小姐:“她就站在花丛里,明明看不见,却精准地看向妹妹说‘给我指路吧。’,妹妹这才知道,原来姐姐一直知道自己就跟在她后面。她拿衣服兜了一大堆小石子给姐姐引路,像从前在村庄里一样。”
方贺:“米利安太太说,梅卡”他停顿了一下,换了称呼,“她……后来……”
阿奇伯德小姐打断他,“她确实是自愿的,也确实是为了妹妹。”
杯底粘着几片三色花的花瓣,滚烫的热水顺着杯壁下去,花瓣随着水流旋转,在某一刻它们尾部相连,交汇成原本的模样。
阿奇伯德小姐的思绪顺着那朵三色花回去,“在她踏上那条路时,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她选择将自己所有的血洒在花上,为身后的妹妹留一条活路。”
关今越:“你想说,第一个供奉她的是妹妹。”
阿奇伯德小姐思索片刻,耸肩笑道:“你要是这么理解也没错。其实他们并没有想要供奉她的意思,毕竟只是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已,路上死了那么多人,总不能一个个都供奉起来吧。是后来梅卡带领着他们在这片森林里立足,逐渐成为这里的支柱后,那批老家伙都死的差不多了,梅卡才被供奉起来。你们猜测的不错,那些画不是同一个人画的,《国礼日》是梅卡公主画的,据说是从前答应画给姐姐的肖像画,《救赎》是后人根据第一任梅卡公主的形象画的。”
在她的心里,拯救这些人的是姐姐,而他们却认为,拯救他们的是梅卡。
某个想法从脑中一闪,关今越敏锐地抓住,“小队长是你的人。”
她从来没有提到过画,除了他们五个人,只有去找米利安太太那天晚上有外人在,他们也确实问了米利安太太画的事情。
阿奇伯德小姐:“嗯……不算是。利维亚王子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假货,他如果可以抓住利维亚王子可以立功。”
言外之意,他们只是合作关系。
关今越:“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阿奇伯德小姐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半握着,关节撑着脸,笑道:“你那天晚上杀了十几个人。而且,斯塔拉不会这么莽撞地将那么多红水全部浇进去。”
那是他们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嫌那些人麻烦,干脆全部处理了,原本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却没想到根本无人在意。关今越皱眉,听到红水,鼻尖仿佛又开始萦绕那股腻人的香甜。
遮掩了许久,生怕被人看出来不是原装的,却没想到一直有人监视着一切。
她笑的狡黠,仿佛在向关今越说:看我厉害吧,你一来我就发现了。
她补充道:“这一点你比斯塔拉厉害,她没有能力处理得那么干净。”
关今越:“所以一直没有人找我的麻烦是因为你。”
阿奇伯德小姐:“是啊,他是个只知道杀人的蠢货,要不是你后来故意留下血迹,那个傻王子还不知道我们杀了好多他的人呢。”
难怪失踪的士兵人数对不上,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杀人。
关今越:“晚上没人点灯也是因为你。”
阿奇伯德小姐:“毕竟不能耽误你们干活嘛。”
关今越:“你们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阿奇伯德小姐放下杯子,轻轻摇头:“该你了哦,斯塔拉。”
合作的前提是互相交底,既然她已经说完他们想知道的,轮到关今越了。
关今越非常干脆:“我们找梅卡公主。”
方贺伸手想要拦关今越,但慢了一步。
阿奇伯德小姐看向方贺:“这位先生似乎并不想合作。”
关今越也看向方贺:“还记得吗?花和居民是同一战线的。”
养出全城最漂亮的花的条件有两个:敌人的肉和同伴的血。
如果将三色花看做梅卡公主,其他品种的花看做居民,那么解题答案就是:举全城之力托举梅卡公主。
所以浇了过多红水的三色花会将整个花店围住。它们是在将自己的家牢牢护在身下。
这也是为什么米利安太太非常坚定地说:梅卡公主一定会重夺王位的。
即使所有勇士战死,即使到最后她们只剩一个人,也与利维亚王子誓死不休。
他们想要离开这里,就需要和居民们合作。
关今越:“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当初害死姐姐的就是这群居民。”
阿奇伯德小姐:“因为,外敌和内斗不一样啊。”
即使他们争得你死我活,但在利维亚王子入侵之时,他们果断放下恩怨选择守护家园,并为之付出一切,哪怕生命。
阿奇伯德小姐:“你们找梅卡公主做什么?”
关今越:“完成她的心愿,我们才能离开这里。”
阿奇伯德小姐:“你们找到梅卡公主了吗?”
关今越:“如果找到了,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的了。”
阿奇伯德小姐笑道:“也是。”
她没说为什么会来这里,她也没有问他们怎么来到这里的。
关今越:“现在可以说你们的计划了吗?”
阿奇伯德小姐依旧微笑:“我们的计划,你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是指那些任务。
仔细一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任务确实在帮他们。
杀人做面包和花肥,可以使士兵减员,削弱利维亚王子的实力;
送花肥是在传递信息,也许蔡阳送的面包里也有猫腻;
方贺打扫卫生的同时能监控广场情况,顺带可以帮他们处理现场;
马尚来巡逻可以应付突发情况;
关今越大脑飞速转动:“你们为什么要偷画?”
阿奇伯德小姐凑过去,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朝她眨眨眼:“嘘~这是秘密哦。”
关今越:“那为什么要开书店?它似乎和你们的计划无关。”
阿奇伯德小姐摇头:“不,那里才是最重要的,它承载着我们两百多年来的心血。”
关今越:“那么,我该叫你什么?阿奇伯德小姐还是……”,她停顿一下,说出那个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的名字:“梅卡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