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河其县。
咸湿的海风吹拂着小县城的每一寸土地,从街巷到渔船,都混杂着海藻的腥气。
超市入口,两人一站一坐,紧张对峙。
张丁丁坐在门口的摇摇车上,地上放了些礼盒。
蜜饯、肉脯、茶叶。
一臂之外,站了个女孩儿。
冷帽遮住了大半个额头,脖颈处的围巾针脚格外粗糙,围巾掩住了她下半边脸,只漏出一双泛着困意的眼睛。
薛荔听着张丁丁说话,撇撇嘴,无趣地揉了揉眼,单眼皮硬生生揉出好几层。
她双臂环抱倚在墙边,沾了一身白灰也不管。
张丁丁絮絮叨叨说了很久,薛荔眼睛始终盯着地面,有时附和地“嗯”一下。
“你觉得怎么样,答应呗?”他伸出脚将礼盒往薛荔的方向踢。
薛荔终于抬头,她回绝,“不怎么样,不答应。”
拿出手机看时间,接近一点了,她愈发烦闷。
一点,她连饭都没吃上。
昨晚睡得浑浑噩噩,被风声吵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看着桌面上未完成的木雕挂坠,思索片刻后还是起身拿起刻刀。
这是一个客单,复杂精细的双面镂雕挂坠,只剩了些尾巴,她想赶在天亮前完成。
哪想挂坠是完成了,年三十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却炸得她怎么也入睡不了。
无奈翻了几个身,最终踩着拖鞋顶着黑眼圈来到超市,准备买桶泡面填填肚子。
可能人在犯困时也会接连倒霉。
今天吃什么味儿的泡面还没决定出来,张丁丁一把将她拦在入口。
张丁丁想找薛荔刻个木雕,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哥哥。
薛荔技艺精湛细腻,更重要的一点,她收费比其他人低。
在此之前,薛荔已经拒绝他多次,张丁丁心里窝着一团火,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为什么?”
“因为沈思服?”
“他被个杀人犯收养,能是什么好人。你别被他骗了,当了水鱼都不知道。”
水鱼?
薛荔还真不知道,她来河其不过三四年,听不太懂这些方言词汇。
“说话就说话,扯沈思服干什么。”薛荔将地上的礼盒踢回去。
张丁丁怎么送,她就怎么还。
张丁丁明里暗里各种看沈思服不顺眼,恶心事做尽了。
“那我道歉,可以吧?”
薛荔闭了闭眼。
她看上去那么好打发吗?
饿得厉害,薛荔也不愿与他争执,换了一套说辞,“要高考了,没时间。”
“你!”张丁丁气不过,将礼盒踹了老远,扭头就走。
高考还有四五个月,雕个木雕左右不过几天,她每天在家捯饬木雕,不过是顺手的事,她没哪门子的时间。
薛荔她绝对是故意的!
“没爹妈,没人爱。” 经过薛荔身旁他还小声嘀咕。
薛荔听不清,也懒得探究了,揉揉肚子,经过这一遭,肚子空得说话都觉得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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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架上泡面种类倒是多,如果没被张丁丁拦下的话,她现在倒是有兴趣仔细挑选。
积雪化了,混着地上的灰尘泥土一同流向巷口的垃圾桶,很是邋遢,纸板做成的招牌被搁至高处,上面潦草几个字,认真辨认看得出是——梦梦生活超市,不认真看还以为是哪位大师画的符。
冷藏柜里拿出来的宝矿力散着寒气,瓶身沁出的水珠打湿了薛荔的手心,她倒不在意,坐在张丁丁坐过的摇摇车上。
盯着摇摇车上的显示屏直发愣,她抬起手,将宝矿力的瓶身贴在脸上,缓缓眨眼,像感受不到冷一般。
硬生生在这寒冬腊月给自己冻清醒了。
偏偏头,顺着本娜街向左看。
沿着这条路,走到头是一幢简陋的砖屋,房子依海而建,孤零零立在海边,格外寒碜。
那是张丁丁提起的杀人犯——陈兆才,沈思服的叔叔陈兆才的家。
想起沈思服,薛荔抿抿唇,收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摸到一个丝绒首饰盒,她蹙眉,手指不经意间划过盒身。
这盒子里装的,是她准备送给沈思服的新年礼物,只是昨天才拿到手,现下沈思服在陈兆才家吃团圆饭,还没有机会交给他。
海浪轻拍岸边,船只若隐若现,薛荔看得出神,全然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从巷口走了过来。
沈思服不怕冷似的,下雪天也只穿了件黑色外套,碎发从同色棒球帽里钻出来,耷拉在眉前。
他淡淡撩起眼皮,顺着薛荔的视线看,见她没注意到他,他也不吭声,随意靠在墙边。
直到薛荔再一次将瓶身贴在脸颊,沈思服垂眼,看见了瓶身上的水珠。
他上前一步,在薛荔按在脸上前挡住。
薛荔顺着仰头,见是沈思服,眼里划过一丝狡黠,“就知道你会来。”
她得意着,冷帽随着她偏头的动作低了几分,快遮住她的视线,沈思服先她一步,将帽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些许光洁的额头。
“这么肯定我会来?”沈思服抄着兜,漫不经心道。
能让她饿着肚子等十来分钟,薛荔肯定有十足的把握。
她对着沈思服弯了弯眼,却不回话。
张丁丁单方面看沈思服不顺眼,本娜街这般大小的人都知道,沈思服倒不是很在意。
只是沈思服护她得很,张丁丁找她一次茬后,再与他碰面,沈思服都会有意无意地挡在她面前,单独找她说话,更是想都别想。
今天等了十分钟,都算是久的。
她不说,沈思服也不多问,拎过她手中的泡面率先走在前头,“走吧。”
“去哪里?我还饿着呢。”
话音刚落,沈思服转过身。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她抬眼,撞进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我什么时候让你饿过肚子。”
薛荔怔住,他不咸不淡的语调一如当年。
往后,她便当真没受过一天饿。
-
河其是个沿海小县城,冬天,海风刺骨的冷。
薛荔跟在沈思服身后,紧了紧围巾。
巷口左右满是废弃的商贩小摊。
河其近些年想往旅游城市发展,一些干不了重活的,都去海边支个帐篷,搭个小摊,做起了小生意。
穿过这条巷子右转几米,便是薛荔的家,房子是租的,听说厝主去北方做生意了。
室内温度高了不少,适合裹着被子好好睡觉。
薛荔打了个哈欠,边走边将大衣围巾脱掉,点菜说要吃芋头饭。
声音小得跟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知道他听见没,心里估摸着,正想再说一遍。
只见他点点头,一副好像她想吃什么都可以,随口点个八九十个菜他也乐意做的样子。
沈思服一头钻进厨房,薛荔便知道帮不上什么忙。
电视来回插播着广告,没人看,大过年响个声图点热闹。
手又摸到首饰盒上,面上看着无波无澜,心里却闪过一计又一计。
她面子薄,对什么都不在意,人生就图个体面。
送人礼物这事她以往没少做,送给宋仙絮,送给毕白,送给毕梦梦。
可今天这人是沈思服。
想着即将到来的场景,她便觉得头疼。
要是她像起初那般,单纯将沈思服当哥哥,这礼物今天甩手就能送出去。
可偏偏她不是。
薛荔默默坐在沙发上,看着桌上残留的木屑愣了半晌。
窗外发出的“梭梭”声回荡在耳畔,薛荔好像再次回到发觉喜欢沈思服的那天。
那是个雷雨天气,雨大而密,不时划过的闪电伴着轰隆声。
沈思服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给她拍背,哄她睡觉。
倏然,“轰——”的一声炸起,房间内映出闪电的光线。
薛荔惊得睁开眼,狠狠一颤。
沈思服站起身,对着她伸出手,薛荔知道,他即将附身遮住她的耳朵,想替她挡挡窗外嘈杂的声音。
他眼里满是担忧,划过的闪电将室内照得通亮,薛荔看着他,手却在被子里紧了紧。
赶在沈思服动作前,她闭上眼,翻个身佯装睡得深。
直至他离去,薛荔才缓缓睁开眼。
她坐起身来,捂住胸口却发现心跳快得过分,好像下一秒就要沿着喉咙跳出来。
思绪翻涌,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的不安和无措占据了大半。
怎么办?
薛荔猛然发现,她好像喜欢上了沈思服,那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
颤着的手紧了又紧,沈思服受伤的小臂、疲惫的双眼和受伤的硬茧不断在她眼前闪过。
薛荔张张嘴,捂着喉咙却怎么也说不出“喜欢”。
她坐了半宿,直至风浪平息,才作出决定。
搬出去。
既然说不出口,那就想办法深埋它。
沈思服走到她身后将滑下去的帽子扯上来。
“吃饭。”
薛荔握住他乱动的手,踩上沙发跳了下去,落在地上也不松手,牵着沈思服就往餐桌走。
沈思服无奈,拍拍手示意她松开,“我去给你拿鞋。”
她习惯在家不穿鞋,现下却松开手随他去,反正拗不过他。
沈思服擦干手上的水坐在一旁,点开手机看看又息屏,在手心摆弄着转圈。
他垂眼,空闲那只手在唇瓣上蹂躏。
薛荔看一眼就知道他有事。
刚想要他直接说,沈思服却先他一步开口。
“陈叔想你晚上过去吃饭。”
他声音很轻,像是随口一说,不同意就算了。
薛荔手一顿,没说话。
陈兆才年前就吆喝着,打算三个人一起吃上午这顿团圆饭,只是薛荔拒绝了。
她觉得不合适。
慢慢嚼着饭,薛荔蜷缩手指,还是点头应了。
陈叔待她是好的,三番五次邀请,她没理由不去。
碗底剩了一团饭,她吃不下,沈思服了然,拿过碗准备去厨房洗干净收拾好,将将起身却被薛荔握住手腕。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促使薛荔在他起身时牵住他。
他转过身,歪歪头询问她,又晃晃手中的碗。
干什么?急着洗碗呢。
勇气这次给了力,没让她打退堂鼓,首饰盒已经去掉,剩了个镯子落在兜里。
揣在兜里的手握了一次又一次拳,终于,她抬眼,对上沈思服的视线。
沈思服任由她牵着,眼底是他一贯的平淡。
“新年快乐。”
她轻声说着。
话音落,银镯也圈在沈思服手腕上。
沈思服一愣,晃荡晃荡手,银镯也跟着他来回摇晃,不是大龙大风的款式,只有些树枝一样的纹路,很衬他。
他怔愣着,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薛荔。
外头下起了小雪,囝仔们的歌声再度响起。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举锄要掘芋。”
读不懂他深深的眼神,她慌忙撇过眼,搓揉着手指直到发烫,听见他说“新年快乐”,薛荔才松了口气。
当晚,薛荔收到了沈思服的转账,没细看金额,反正不少。
她站在窗边,斜对面的房子亮起了暖黄的灯,再过不久,那窗边会出现沈思服,要是他眼尖看到她了,或许会懒懒给她招个手。
当年的喜欢经年之后团成了爱埋在薛荔心头。
她又一次捂住喉咙,却依旧像当年那样,说不出一个“爱”字。
可是那又怎样,薛荔默默想着,她敢肆无忌惮地黏他抱他了,还能送个银镯将他套住,只是唯独不敢说爱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