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阿德里安从黑暗里醒来,眼前是一片狭窄的石道,两边是深深的水潭,水潭边是高耸的石壁,爬满了青苔与藻类植物。
两边的水面都铺满了万寿菊,几乎看不见水的影子,橘黄的花瓣几近蔓延上石道。
他观察过四周,摸过后腰上的刀柄,向前走去。
这里暂时没有守宫人的踪迹,也没有那可怖的风声,只有两旁的水面上,不时激起一点微小的漩涡与水花。
他走着,边想着脑海里的情报,边想着出去后……应该立马飞去看看弟弟。
——在遥远巴黎的远郊,在漫天的、停着小马的草场。
——夜空会像星子似的洒落。
他继续行走着,在这万米以下的地宫。长廊上的花瓣会在走动时扬起,像一次微小的飞翔,过一会儿又落下……又接着扬起,像一对橘色的翅膀。飞翔着、飞翔着……突然停着不动了。
——在那鲜花铺满的地面上,突兀的出现了一只红色的亮点。
阿德里安捡起一只卡拉维拉。
浅红色。
阿尔瓦罗的,卡拉维拉。
——哥哥时常摩挲的猩红色的骷髅头,被弟弟看见了,也吵着要一个,于是他只能又买回来一个相似的,不过颜色稍浅一点。
——这只浅红色的骷髅头,在他踢断弟弟肋骨的时候,还摆在拉美之塔最高层的桌子上。
阿德里安停下了脚步。他听见远远的风声。
塞西莉亚的腿已经整个被削断了。在突发的陷阱中。
她像个蹩脚的、断腿的木偶,在地上爬出一条血淋淋的痕迹。守宫人似乎被阿尔瓦罗引走了,又似乎就正在她耳边盘旋。她几乎要昏倒,眼前一片血淋淋的颜色。
她趴在地上,像是已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毕竟她已失去了太多、太多。
这个黑色卷发的女人又咬紧了牙关。她只迟疑了一秒,就又艰难的支起身子,冲着那盘旋的食人的野兽叫道,
“——过来啊!”
塞西莉亚将自己的断腿掰开了。
厚重的血腥气顷刻间充满了空气。
那飓风猛地停下追逐另一个猎物的动作,又缓缓地、不祥地转过身去——转过去,对着那自寻死路的女人。
一切都静止了,阿尔瓦罗瞪大眼睛。
他看见塞西莉亚将自己摔进强风中、摔进那守宫人的风中!
天地旋转,那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上。
阿尔瓦罗颤抖着,颤抖着爬起来,颤抖着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已牺牲了同伴的性命、已苟且偷得了一次逃命的机会。
然而、然而——那风声依旧阴魂不散!
它已经饥饿了太久、太久!
被愚弄了太久、太久!
在这亡灵节即将结束的时候,在这食物们跑向地上世界的时候,那风声又一次追了过来!
阿尔瓦罗的头发被割断了。
他没有佩戴武器,也没有任何护具……因为……愚蠢的自满,他以为鬣狗带他们走进中心,这就是最后的一步了!
他以为他出去后、就可以捧着那秘宝、去到哥哥的面前——
哥哥的面前!
他看见一道身影,长廊尽头的身影,苍白的脸孔,因愤怒而发亮的眼睛!
哥哥的眼睛!
“——阿尔瓦!”
阿德里安的心脏炸开了。他已来不及问更多、已来不及责骂、惩罚或者操心……他向着长廊另一边的弟弟跑去!
一条狭窄的道路,两道靠近的、飞奔的身影,两道兄弟的身影,飞似的靠近了——
光与影切割出鲜明的分裂,不详的强风卷起地上的花瓣。
漫天飞舞的万寿菊中,阿德里安一把拽过弟弟的手臂、那条染血的手臂。
“——跑!”
他喊道,将弟弟丢向后方。而他自己,则迎上那飓风!
——无数次,阿德里安这样挡在弟弟的面前。
父母尚还在世时,当阿尔瓦闯祸后,记忆里的那两道身影总会将他单独拎出来、对着一片狼藉反省。
阿尔瓦会哭,哭得万分可怜,简直比雨季的暴雨还厉害……阿德里安这时就会站在弟弟的面前,梗着脖子乞求父母的原谅。
父母去世的时候,漆黑的已凝固般的葬礼上,面对群狼环伺的外人,阿德里安也是这样,穿着漆黑的丧服,守在弟弟的跟前。
再之后……无数次,千千万万次,他如此将自己放在弟弟的身前。
像宿命注定的一般。
注定,今生,你我成为兄弟,我成为你的哥哥。
注定,我要保护你、爱护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阿尔瓦罗听见哥哥血红色的声音、强风中的声音,他又一次看见那双、他曾经羡慕非常的碧绿色的眼睛。
在漫天飞舞的万寿菊、漫天飞舞的血与肉中——
他想起哥哥的眼睛——总在午后的阳光里变成翠绿色,深夜则是墨一般的墨绿色。
他因此喜欢上绿色,这颜色总使得他感到安全……和平……与幸福。
这幸福,此刻在风中望向他。
这个愚笨的坏孩子,茫然地伸手,试图触摸那双飘舞起来的绿眼睛。在万卷的风中、在漫天的花瓣中,像触摸一个、永恒爱他的心。
他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那双眼睛碎裂了。
那双眼睛碎裂了。
眼睛是,哥哥。
“……你是个笨孩子,阿尔瓦,没有了我,要学得聪明一些……”
“……我爱你。再见了,弟弟。”
再见了,弟弟。
所谓兄弟,就是今生注定我成为你的哥哥,而你成为我的弟弟。
我要保护你、爱护你,哪怕你如此愚钝、自满又邪恶,哪怕你一贫如洗、你灾祸缠身……
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阿德里安消失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