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短打的少年从渡船上下来时正逢雨势渐大,千秋渡口边的茶肆一时间好不热闹。看起来机灵善言的小伙计客串了说书先生的活,拿了掌柜案头的镇纸充醒木一把敲在桌上,说起近日来天澜城的异闻。
“……只说公子澜和天霄宫的沈仙官结伴去了王朝故都天澜城,原是为了寻天霄宫被盗走的玉骨,却另有一番境遇,牵扯出前朝宫闱秘辛……”
另一位年岁更小些的伙计见青衫少年撩开竹帘进来,笑脸迎上去,“这位少侠,可要点些什么。”
“随便沏一壶茶,并一笼素馅包子。”靳白答道。
那被茶客们围着的伙计正说到天澜城外三百里处有一龙脊湾,却说龙脊湾原也不叫龙脊湾。天澜城也还未被称为天澜城前,古称春临,龙脊湾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浅湾,名为月霞湾。传说有龙族飞升失败落于此,留下一截龙脊背,因此得名。而后水流干涸,只剩巨大骨架风化景象,自王朝迁都六百余年,也无甚有人记得此处。
但沈仙官二人离开未几,明明是旱季却莫名下了连月大雨,如今水已没过龙骨,不少人争相赶去想要一观。
靳白正是已见识过此等景观之人。
那小伙计见众人都围着同伴听他说些趣闻怪谈,便和靳白搭起话来,“瞧您这身打扮,可是要去蔽日堡试炼一番的?”
靳白未置可否,小伙计倾身上来,“蔽日堡最近可不太平哩,不少名门少侠都兴致勃勃来此要大展拳脚,结果各个灰头土脸的回去。还有个受得伤可不轻,被发现时正吊挂在珀陵城门小楼上。都说是那位真身坐镇,那可是幽州的这个。”说着,他冲靳白比了个拇指,“没把小命丢了,都算是走大运了。”
青衫少年把茶碗里过于涩嘴的茶汤饮尽,又拿油纸将剩下的两个包子包好,排出银钱,问一旁喋喋不休的小伙计,现在赶路,几时能到蔽日堡。
小伙计正夸张地说着那些历练的少侠们的惨事,见他无动于衷,愣了一下回道,“您去旁边的驿站寻一匹脚程好的马,酉时三刻应能看见界碑。”
靳白向他道了一句多谢起身出去。
外边还在下雨,小伙计只见雨水仿佛被隔绝在他周身,他拍了拍脑门,想来是先生嘴里的剑气,可知此人虽面相与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年岁相仿,但修为应是远胜于此前来此的众人。
靳白骑着马飞驰在铺满红枫落叶的林道上,雨天路滑更是难行。他来此目的便是寻那位幽州领主的,如若符桓之不在此,才是白费了一番气力。
前些日头他刚解决了手里几个委托,赶巧遇上花朝节,市集庙会大手大脚赏玩了几天又把口袋折腾的七七八八。正准备觍着脸去找常驻山庄旧址的几位师叔讨些今春刚起了泥封的好酒,那厢做游侠时结识的伙伴来信问他可要一同去天澜探探,说不定有委托金可收。瞌睡遇到枕头,两人一拍即合。紧赶慢赶灰头土脸到了城中,正准备洗漱休息一番待得第二天好好勘察。靳白正要合衣睡下,一道耀眼的白光在他床前乍现,亮得住他隔壁的友人都敲了敲墙板问他何事。
白光化作一个谪仙般清俊的人物,他笑眼眯眯拢袖朝惊得坐了起来的靳白温声道,“小友别来无恙。”
靳白回了无妨安抚友人,见隔壁平静下来,他才回身看向周身依旧散发淡淡光晕的男子,上前准备搭上对方的肩膀却落了个空——是灵力所化的幻影,“打个商量,若非是好事,能不能找别人解决。”
那人抬手掩唇笑意又重了几分,“我和小友前世有缘。”看着和善可亲,实则不容置喙。
“孽缘就不必了罢。”靳白哀嚎一声。
事出无常,天有异象。公子澜把天捅破了,镜海的水倾泻下来,掺杂着六界生灵的贪嗔痴怨爱恨离索汇成连月大雨淹没了龙骨,如今这场雨已经要从天澜城向整个中州甚至大陆蔓延开。若不能及时阻止,怕是要上演四万八千年前天地尚未分开的混沌时期的大洪水事件。
“届时,人间界危矣。”昆仑巅掠影城主司檀华如是说道,“王朝仙台省的长史大人得知后已联系了各派仙长共议此事,但这终究不只是中州之事。还有一人,须得小友前往邀约。”
司檀华没说是谁,但靳白清楚得很,“整个中州怕是连黄口小儿都知道我家掌门师兄与他的渊源纠葛,我只身一人去魔族在江南的大本营,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但此事吾也唯有求于小友了。”衣着繁复长身玉立的男子朝他躬身,许是术法时间已到,语毕便化作一片莹莹的幻蝶消散开来。
少年也因此折返了行程回了江南。
蔽日堡的界碑出现在眼前,身下的马匹便发出阵阵嘶鸣不再愿意往前,靳白只得下了马,未执剑的手拍了拍马背,道,“走吧。”那马朝他打了几个响鼻,又用嘴咬住他衣衫下摆,见他执意要往蔽日堡方向去,最终只能放开他独自朝来时道路奔去。
靳白掐了剑诀,御剑继续往里走,越过界碑后雨便停了,还有一些天光的天色也转为阴云密布的模样,耳边萦绕的虫鸣鸟叫全数不见,静谧的只余下风声。不远处隐隐约约跳动着一些幽蓝的磷火,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不适感,须臾他眼前便出现一座破败但依稀可见曾经大气辉煌的府邸。落在大门口石狮脚下的两盏破纸灯笼上勉强拼凑出蔽日堡昔日主人的姓氏,靳白看了一眼,叩开那片布满铜绿青苔的大门。
他收了术法抬腿迈了进去,里面倒是条理有序,回廊房檐上还挂满了红绸,似乎还有丝竹之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大门口原本散落在地发黄的纸灯笼不知道怎么又挂回了梁上,烛火突然亮起,纸灯笼变作红皮灯笼,上面还贴着一个鲜艳的“囍”字。
靳白围着回廊水榭绕了一圈还是在原地,中途撞上衣着喜庆端着托盘的侍女,既非活人也非魔族,只是一直毫无生气地喃喃今天是大小姐的好日子,他素来不精奇门阵法,不愿再浪费气力,挑了一处舒适的地方坐下,摸出藏在胸口的油纸包打开叹道,“面皮硬了些,有碗热汤就好。”说着庭院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人声鼎沸,流水的宴席铺开,但那些精美菜色端到他面前他也不是真的敢大胆地举筷下肚。
自前几年碧山战场纷争稍有止息,江湖中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结伴跑到江南魔气最盛的地界挑战试炼时,也基本无人好胆在入夜时分进入蔽日堡,毕竟没人想真正对上幽州朔安公。如今看来关于夜之蔽日堡的种种怪谈,应是存在此地的地缚灵在上演生前的最后一幕,十四年前蔽日堡的血色婚宴。原本是一桩盛事,吹梅山庄的少庄主与蔽日堡大小姐结亲,偏偏魔族奇袭,各大门派精英折损于此役中。吹梅山庄数百年基业被毁,为保全门下弟子远走南海。江南望族蔽日堡遭戮满门,幼子被掳去幽州,竟成了后来恶名声震寰宇的魔族君侯朔安公。
坐在靳白旁边的小孩子开口道,“我不喜欢萧嵩。”
那正替短手短脚够不着碟子的小孩子布菜的少年眼都没抬,把鱼刺剥干净塞进了他嘴里,“阿兄有什么不好,君子端方,气度高华,形容松柏。”
“嵩哥儿是松柏,崇哥儿是歪脖子树。”他朝身边的少年吐舌头,舌尖上还沾着一点没有咽下去的鱼肉。被叫做崇哥儿的少年拍了他一下,“能不能有点规矩,菜没吃完不许说话。”
小孩又恹恹地趴了回去,“但非要是你们吹梅山庄的谁,还不如是你呢。”
“怎么,倒是舍得把你姐姐许给歪脖子树?”少年偏头对他笑,又恶劣地继续追问道,“那你喜欢我咯?”
被打扮得像是年画娃娃的小孩子白眼翻上了天,“非得喜欢你们萧家的人不成,我只喜欢阿筝姐姐。”说着跳下凳子,留得少年捡起他甩下的一只鞋子追上去要他穿好。
靳白看着两人消失,摸了摸鼻子,这不是他行囊里藏着的那本好不容易从书摊抢来的《朔安公本纪》里的一段,书名是正经的传记名称,内容倒不那么正经传记,小标题可取为朔安公与吹梅山庄掌门剪不断理还乱的前尘往事。即便他也是出身吹梅山庄,也在追看完这本风靡坊间的传奇话本后忍不住点头,原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真也好假也好,秘密这种东西向来是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虽然话本流传甚广,这位现下可能没法杀遍天下人,捏死在他地盘蹦跶的自己想来还是易予之事,靳白想自己可是师父一脉单传的独苗苗,还要为师父奉养终老的,不能平白折在这里,也太过无辜了。他捡了枚石子朝宴席中一个并不起眼的酒坛子射去,震碎的坛子里哧溜窜出一个幽绿的小鬼,靳白掐着它晃了晃,“带我去找你家主人吧。”
那小鬼胆子极小,被他晃了几下就吓得炸成一片青烟,什么都不剩了。
与此同时鼎沸的人声和铺天盖地的红绸并吉庆装饰全都一同消散不见,庭院恢复成原本破败不堪的样子,甚至不少地方还溅着褐色的血迹。湖边枝繁叶茂的槐树上躺靠着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色如明玉,目似点漆, “阁下要见本君,一早言明便是。”